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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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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哭坊原也和人世间的市集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花灯装挂,一样的喧闹熙攘。而安苑此刻正在一个卖饰物的小摊上挑挑拣拣。
周芜望着那戴着昆仑奴面具的商贩,却从安苑手里的珠钗中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暗暗提醒安苑这东西像是从死人身上拿来的。谁知安苑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我们就是死人,不用死人的东西,用什么?”
周芜立马尴尬地转向水丰娘问道:“丰娘,这里为什么那么多戴面具的人?”
“要么是些修行之人,怕被人发现在夜哭坊交易,或是些还未完全修成人形的小精怪,害怕吓到主顾。”
“你看,那摊主是不是老挠头。”
周芜发现果真如此,并且他的手背上还带着一撮黄毛。
“我看应该是个小猴精。猴子善偷,这集市五成的东西都是猴精偷来的。”
正说着,安苑走了过来。
水丰娘:“老安,怎么这么快就不看了。”
安苑:“我生前好歹也是个富家小姐,这些东西我怎么看得上眼。况且那店家的猴毛都飘到我手上了,再不走我都要膈应死了。”
水丰娘笑着说:“你这鬼性子,别耽误时间了,你的朋友可有事呢。”
“你们看,远处那一座五角飞檐的房廊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无论人、鬼、妖、魔,只要你有心芜,都可以在那里实现。”
三只鬼迅速穿过长街,来到了房廊下。周芜看着这房梁上悬着的金漆匾额,“坊中之坊”,只觉眼前有一道熟悉的白影飘过,转瞬即逝。
水丰娘:“这里只有想实现心芜的人能进去,周妹妹,我们就不陪你了,不过我告诉你,实现心芜是有代价的,别太执迷。”
“谢谢丰娘了,不过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不进去了。”周芜又转向安苑:“安姐姐,我知道你有心事,不然你一路也不会如此安静,从不主动和我搭话。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很相信李家公子,但这么多年他杳无消息,你不可能不会想知道为什么的。”
安苑虽口上骂李奉生是个混账,但她心里又害怕他真成了个混账。此刻她也不遮掩了,挽着周芜就走了进去。
一走了进去,周芜便陷入了一片黑暗,身边的安苑也不见了,而她耳边穿来了一个克制森严的男声:“尔乃何人,所为何事。”
“我是白石城人周芜,我想求此间主人将我身躯变回十七岁的模样。”
周芜眼前一亮,看见了一张雕花几案,上面有一打开的锦盒,锦盒里光华流转。
“此乃回春丹,十五年修为可换。”
“我乃是新鬼,没有修为。”
“那就为夜哭坊工作十五年偿还。”
周芜本想央求他能宽限她一段时间,再来偿还。不想听到声音那头似乎有什么异动,过了一会,那声音说道:“知道了,你这新鬼也没有什么法力,干不了什么活。你直接把回春丹拿走吧。”
周芜心下疑惑,但还是边口称感谢,边拿着回春丹,服下。
一吞下回春丹,她只觉得身上有股热气蒸腾,想被吹鼓的布袋一样撑开了她全身的皱纹。她的背脊不再弯曲,她的步态也不再蹒跚。她一张口,听到了久违的青春嗓音,轻柔和润,如同流淌的春水,而不是呕哑的木笛,像被扼住了喉咙。
“这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了”,她心想。
又是一阵眩晕,她发现她已经回到了长街上。她看见了水丰娘正无聊的望着坊门,她立马欣喜地喊出了声:“丰娘。”
而她却像是没听到,继续盯着坊门。周芜奔向了她,轻拍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眼里溢出了一分惊喜,说:“周妹妹,你回来了。”周芜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小安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也不知道。”
天已然渐渐亮了,这夜哭坊的建筑也慢慢模糊,刚刚喧闹的市集摊贩们像一缕轻烟消弭。一晃眼,周芜的眼前又成了那片旷野。
她立马看见安苑一只鬼正闷着头在旷野中行走,连忙叫住了她。
她一脸愁容,口里喃喃道:“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周芜一听便明白了,劝慰她说:“安姐姐,李公子绝不是薄情无义之人。你们之间还有一个女儿,小铃儿,她的脸肉肉芜芜的,多可爱啊。就算李公子为了什么事没来找你,她也不会忘了你的。要不,我陪你去找他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苑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对,我要去找他们。小铃儿现在也应该是有了孙子吧,我这个母亲也没怎么照顾她,该去看看她。”
“小芜,我们现在就去吧。”
“安姐姐,你忘了吗?我还要去见阿音呢,你等着我,我找到阿音,就和你一起去找小铃儿。”
“好好,你快去见她,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好的,我就去。”周芜望着逐渐稀少的群星,立马奔走起来。却听到水丰娘喊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陪着安姐姐吗?”
“她一个人待着会更好。”
“明白了。”
水丰娘:“你这样走太慢,一会就天亮了。快拉着我的手,我带你飞过去。”
“好,我要去白石桥。”周芜伸出了手,握住了水丰娘冰冷的手。
飞果然比跑快多了,周芜眼睛几乎睁不开,只感受到了呼啸的寒风。不一会,便听到水丰娘说:“到了。”
她看见一座颓圮的石桥,因流水的侵蚀而千疮百孔。被河沙半掩的石碑孤零零地躺在岸边,目光所及尽是滑腻的青苔和模糊不清的刻痕。
她走上了桥底的断石,脸上感受着飞溅的水珠。她呼喊着阿音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俯下身只能看到幽黑的河水,除了因断桥阻拦而丛生的圈圈波纹,再也没有任何生气。
她探出了身体走入了水中,惊讶地发现这淮水居然只没过了她的膝盖。河底的水流湍急,周芜只感受到卵石树枝
刺激着她的脚底。这里绝对不会有什么活物,更不会有她的阿音。
水丰娘:“看来你的朋友早就不在这里了,她应该是找到了替身投胎去了吧。”
周芜此时却异常坚定地望向水丰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她就在这里,因为你就是她。”
水丰娘眼里闪出一点惊喜,又迅速转向了别处:“周妹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呢?我可是几百年的老鬼了,怎么会是你的什么阿音呢?”
周芜说道:“我知道,鬼差无常是你,现在的水丰娘也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成了这样,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失了约,你不芜与我相认是正常的。可是,我也明白你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否则你也不会费尽心思跟我来。”
“阿音,我们已经死别过一次了,现在你还要再和我分离吗?你知道在你身死之后,我有多恨我自己吗?为什么我如此懦弱,为什么我如此胆怯,顾夫人说得对我就是瑟缩在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可是我再恨自己有什么用,你也不会复生。”
“所以我告诉自己,周芜,你绝不能这样懦弱下去,你要像阿音说得一样强大起来,自信起来。我发誓只要我死后见到你,一定要把自己心里的感情全都大声告诉你!”
“你尽可以嘲笑我,辱骂我,甚至折磨我,只要你可以发泄你的怨气。这都是我活该,但现在我绝不会再失约,也绝不会再胆怯。除非你告诉我,你已经恨极了我,你一切的行为只是为了报复,现在只想让我滚出你的视线。”
“那我就会立马离开,也不会再逼问你了。”
水丰娘的表情似是如释重负,她一转身便变了模样。
此时有一位少女的身影出现在周芜面前,天微微亮,初升的红日映照了这世间她最为熟悉,也最想见到的美丽面孔。那温柔含情的眉眼,坚忍倔强的神情都和她记忆中一样。
步入暮年之后,记忆衰退的周芜有时会怀疑阿音真的像她回忆中的那么天生丽质,光芒万丈吗?现在她简直要为自己的怀疑羞愧至死。
只可惜现在这光芒万丈的少女不再身着鹅黄嫩绿的裙衫,而是一身惨淡的白衣。她往日笑盈盈的眼睛渐渐涌上了悲伤而怨恨的神色,又转变成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周芜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她的泪水灼伤了,忍不住上前拥住了她。两具冰冷的躯体再紧紧相拥也无法辐射出一点暖意,可她们的心中却感到现在已是春天。
天已大亮,周芜和梁音为避烈日藏在树荫里。梁音倚着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枝叶扶疏洒下点点光影在她飞扬的裙摆上,仿佛又恢复了活人的生气。
梁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周芜:“因为你在我变年轻后第一时间认出了我,真正的水丰娘根本不知道我去夜哭坊的目的,更不认识年轻时的我。还有很多,比如你对安姐姐的称呼变了,比如你突然会飞了。当然我也是在白石桥找不到你才确认的。”
梁音:“我想问你,你怎么知道鬼差也是我的。”
周芜:“因为你的身影很像,因为你在听到溺死时的反应,也因为你不遗余力得帮我。当然更重要的是你的名字,我绝对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梁音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周芜因这动人的笑容也忍不出溢出了喜色。
周芜:“阿音,水丰娘去哪了呢?”
梁音:“她托我们鬼差找一个人,我告诉了她那个人在哪,她就立马去寻了。”
周芜:“原来如此,水丰娘的过去真是非常迷离,令人好奇了。”
梁音:“那我的过去呢,你不好奇吗?我是怎么从水鬼变成了鬼差,我有没有杀人找替身?”
周芜:“我当然好奇,可是我觉得回忆着一切对你来说绝对很痛苦,还是不要说了吧。况且我知道绝不会杀人的。”
梁音:“又是因为信任吗?”
周芜:“是,并且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水鬼只能靠杀人离开水域,那这条河里不可能里没有一只鬼。”
梁音笑出了声,并用她那温柔坚定的眼神望着她,缓缓说道:“谢谢你的信任。”
周芜:“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安姐姐,她现在心绪不宁,况且我答应了要去陪她一起找小铃儿他们。”
梁音:“放心,等天阴了,阳光没那么盛的时候就去。你现在是鬼,是受不了暑气的。”
周芜:“好的。”
梁音:“到时候我陪你们一起去找人。”
周芜:“阿音,你身为鬼差难道不需要渡鬼吗?找人可是很耽误时间的。”
梁音:“没事,这里不止我一个鬼差,我和另一个已经说好了。”
周芜:“明白了”,转而笑着说道:“我们姐妹三人又聚首了,之前我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开,我的心就像是缺了好几块,现在终于完整了,不用一直坠着,真好啊!”
她们两人隔了长长久久的荒芜一生,终于又可以笑盈盈地相互凝望对方了,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她们还在无忧无虑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