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物华休》吾呼细侬

5、云缎

　　这么些年来，梧宫对我来说只是一座宫殿，和皇城其他任何一座宫殿并无区别，只是一座冷冰冰的宫殿，此刻却觉得异常温暖。陈嬷嬷一下一下地为我梳着头发，步冬守在一旁，像极了当年在南郡国公府时的光景。那时娘还在，我坐在她的膝上同步冬一同剥莲子。娘的乳母陈嬷嬷则无比爱怜地替我梳头发。谈及吴池边的采莲少女是如何曼妙时，我仰头问：“娘亲，吾与她们孰美？”便引得满屋的笑语，娘也笑：“这么点大，就也爱比美了么？”
　　我抬头去看陈嬷嬷，虚晃的烛影下，她的脸当年又苍老了许多。“嬷嬷，怎得以入宫？”那年我进宫，父亲道宫中规矩繁复，不宜随意让府中人随行。陈嬷嬷却只说：“薰姐儿，这么些年来，在宫里让嬷嬷好想。”那年我乘上轿辇回头望，陈嬷嬷隐忍着泪水的场景突兀地浮现出来。只这一句，我便心头泛酸——这么些年来，真是这么些年!许多话在我心头百转千回地打弯儿，最终到嘴边只一句：“嗯。”她爱怜地抚着我的额，似低言般呢喃道：“好薰姐儿，神似影姐儿。”
　　娘姓訾名影，世人对她的称谓不过一句“先国公夫人”。听陈嬷嬷唤她名字，我不觉心中微动，抬眸去瞟镜中，陈嬷嬷垂着头，竟已落下泪来。我不欲其伤心，忙拉住她的手，强笑道：“好嬷嬷，那如今我们在一块儿，如何不高兴些。”步冬忙为她揩了泪，我们三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三更才略止。

　　入秋后的天一日凉过一日。
　　陈嬷嬷每日同我讲一些南郡的事。日下黄昏，凉风习习，我正欲区上午未完成的字帖习之，齐融允却和齐如仪一道来了，“公主？”我纳罕地放下笔见礼，齐融允看了一眼我的字，便道：“从小你就是个最用功的，莫非也欲去科举考个状元不成？”
　　齐如仪听了，嚷嚷着也要看，齐融允忙把她牵到一旁坐下，随手扯过一张字塞给她。我其实很讨厌旁人弄乱我东西，却也未曾阻挡，只抿了嘴问：“公主？”她才笑道：“谢家方才进宫里谢恩，留了个庶女在宫内。”“谢恩？”我又明白过来，皇后此前是派过不少得力女官去谢府协办丧事，于是只淡笑不语。
　　她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问我中秋宴会的事：“你可想好要何生辰礼了吗？”“还未曾”，我应她。
　　她不接话转脸和一旁的陈嬷嬷道：“不必想我也省得，她今年的生辰礼必当又是上好的物什。父皇甚爱懿宁，每每有了好东西时，只上梧宫来寻便是。但拿去年来说，嬷嬷那时不在，去岁宫中得了几匹云缎，灿若霞光，父皇一挥手便悉数送给了她，懿宁道云缎华贵不敢独用，父皇竟说‘此为南郡所供是你家乡风物，你既不愿独用，拣了两匹孝顺皇后便是。’啧，还是母后吩咐了赏给我们些许，我才得以裁在宫裙之上”一席话说得连陈嬷嬷都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她喜欢这云缎，可她不言明，我便不能直言相送，不然她必定恼怒，如今她开口，我才有理由提出：“去岁只当公主殿下不喜云缎，如今公主说了，我才醒得，可见我当真是木头了。”又忙唤宫人将之取来递给她近旁的宫人。去岁那批云缎，除去皇后娘娘的，悉数在这里奉与公主。”
　　她稍露喜色，却未答应。齐如仪本在吃御点，却也道：“懿宁姐姐，荣安没有吗？”我只做歉然状：“呀，荣安也要吗？可我方才已经悉数给昌平公主了。”她又转而看齐融允，齐融允这才高兴起来：“瞧你，我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又对齐如仪笑笑“皇妹若要，只拿便是。”齐如仪乐道：“多谢皇姐！”忙不迭去看云缎，二人笑过一阵便走了。
　　我正了脸色，忙让步冬替我取了薄斗篷去显仁宫。计柔一边替我理衣带一边道：“郡主，那云缎其实还余一匹。”
　　去岁宫中所得云缎共十二匹，给了皇后八匹，她赏了嫔妃公主们六匹，我这梧宫共剩四匹，我一匹未用，方才宫人数了三匹来，实则剩了一匹。这些齐融允不知，我却很清楚。
　　不论剩与不剩，我都会借答荣安之口告诉她已悉数给了，这才能使她高兴。人皆如此，比起部分还是全部更得欢心一些。东西既给了，那便应得到十足好处才是。是以我漫不经心答道：“堆在角落里便是，许是我忘了。”又转头吩咐宫人：“给公主的东西，定要足量才是。下次应当提醒我的过失。”女官们又是一番夸赞。
　　陈嬷嬷颇为复杂地盯着我，我也望着她。良久她叹了口气，我们才一道出去。
　　天还未黑透，显仁宫早早上了宫灯，在皇城中兀然亮着。宫人忙着准备晚膳事宜，见我来了忙引我入主殿。殿内浓浓地点着香，不断有袅袅的烟缕从侧旁的香炉内溢起。一众宫人本背对着我面朝主坐皇后说话，听闻传报声响忙回头散开向我行礼，我亦屈身向皇后行礼。一阵钗环窸窣，衣袂飘拂后，女官们道：“谢六小姐，这是懿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