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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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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仁宫今日的檀香点得很浓。我最讨厌这种浓烟,沉闷而无趣,让人喘不上气来,但我依然规规矩矩地坐着,因为这是显仁宫。
虽已入秋,可仍十分热,我周边堆着宫婢,勤勉又机械地为我扇风,而我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只闻得一浪胜过一浪的脂粉气。好几次想拨开她们,独自坐在殿央的冰扇前凉快。可殿里比往日还要肃静,于是我习惯性地坐住,只定定注视着侧边纹丝不动的水晶帘。嬷嬷侍婢进进出出,传钗递簪,却不闻声响。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热烈悠远,我愈发不耐起来。
终于,珠帘被撩起,宫婢鱼贯而出,她被搀着施施然走了出来。拣了块绿豆糕给我:“不该这个时候叫你来,我倒忘了,你病初愈,禁不住热的。”殿内空气随着她的话音而活络起来,不复方才的沉闷。宫婢们终于在我身边散开,独留下她。我起身接过糕点,冲她福礼,复又坐下。绿豆糕甜腻,我根本不吃,又放入盘中。她也不恼,淡笑着自拣起一块吃起来:“昨日圣上同你说什么了,竟这么长工夫。”语间已吃完一块。我看着她嫣红的唇 、头畔交错叮当的发饰,以及身上包裹的金色厚缎,不觉又热了几分。我拿鲛帕揩了下汗:“圣上赋了首新词,恰我在,便纵着我胡诌了一通。”“你素是通这些的。”她道,“圣上才是大家。”我接话。她笑笑,不可置否,“你在宫中长到这么大,也该明白,他器重你,那就是器重南氏,你也该多留些心为将来好好做做打算,我那日同你说的……”一语未了,几个内监禀告了声,紧接着殿门被打开——齐昶来了。
我不禁在心里感谢他来得及时,正好打断了我听了无数遍的说教。他今日单穿了件缨黄华丝月白长衫,头发用白玉束起。可能是方才疾步行走,脸上有些薄汗,正在问安:“母后安泰,懿宁妹妹好。”我忙起身回礼:“三殿下万安。”她见了齐昶,笑意愈盛:“怎么赶着毒日头来了,快,坐你懿宁妹妹边儿上去。”齐昶顺从地坐在我一侧,也拿了块绿豆糕吃。一时殿里又陷入了寂静。
有时候我很佩服齐昶,不过比我长三岁,却能永远端庄守礼。大抵是因为他一直生在这里,所以好像天生就该这样,永远不会对大内的枯燥而感到烦闷—— 宫中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呢?我听他们说着话,无非就是说些齐昶近日身体如何如何,功课如何如何之类。半晌,她问起齐昶今日来的目的时,齐昶才想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提一句:“今早礼部上书,后日谢家嫡女及笄……原不是什么大事,可上月谷渠犯边,谢将军平定有功,所以父皇的意思是,宫中应当表示一下嘉奖。方才从昌平那儿过来,她已应下了,宫人禀懿宁妹妹不在梧宫,所以我便到母后这儿来寻,果然叫我找到了。”
她满意地不住点头:“既如此,懿宁,你后日便拿上我那套羊脂玉八宝玲珑头面,与昌平同去观礼便是……对了,昶儿不去吧?”她素是这样,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命令,于是我低着头,摆出听从的样子。齐昶则温和开口:“后日无事,我便陪懿宁同去。”
他的目光与我相汇,冲我温和笑笑,我鲜少在人前笑,是以避开他的视线转眼向下。谁知叫她见了竟来一句:“这丫头,怪会怕羞的!”一时宫婢女官们便发出暧昧的笑声。她的意图我早就隐约知晓些,此时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不住在我和齐昶间转动,我只想在心中冷笑,可我没有争辩——根本也无从争辩。
出了显仁宫已经是傍晚了。我和齐昶无言地走在通往梧宫的甬道上,身后的侍婢们默默无言,被暑日炙烤了一天的皇宫此时更加沉寂。可能齐昶也发觉了气氛的沉闷,率先开口:“懿宁妹妹,你明日好好歇息,后日出宫必定劳累。”劳累劳累,好像宫里人总是比外头人易累似的。我忍不住发问:“既然要表示嘉奖,何不让乐安和昌平去?”“乐安尚小,如何应酬?”他笑我明知故问,“你身子早好得差不多了,还想偷懒避宴不成?”我偏头看他一眼,夕阳热热的正洒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在云边。“三殿下说笑了”我规规矩矩。
偌大的梧宫一直只住我一人,七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郡主,是晚膳不合胃口吗?”步冬蹲在我面前关切地直直瞧我眼睛,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脸去。计柔一边吩咐着宫人收拾,一边回头冲步冬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步冬吐吐舌头,不再言语。我看着步冬同七年前并无区别的脸,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南郡。
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提及南郡的理由,我转过脸来闷闷地问步冬“今年宫里没进咱们南郡的御厨吗?怎么菜越来越拙。”在殿内侍奉我的侍女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那里做过传膳的活计,见我发问,步冬又未及时作答,早有三两个机灵的内监飞跑出去叫嬷嬷们进来回话。
不一会儿,便有五六个嬷嬷并三四个女官进来了。“回禀郡主,宫中年年在各地招揽御厨,因着郡主是南郡人,是以自您入宫,南郡御厨便只多不少,今年也不例外。”女官毕恭毕敬。我微微点头,听着心知肚明的答案,十分不耐烦。每次都是这样,不过随口一提想聊聊天,总会招引这么多人。她们本低头跪着,见我不言语竟慌了神,又有两个嬷嬷抬头偷瞧我与我对上,唬得开口:“郡主,不若明日奴才们禀明内事,再换一批御厨如何?”我喘了几口气,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如此费事作甚?想来是天热,胃口不佳,这是一;其二,如今谷渠犯边方定,这些琐事万不可兴师动众。”
“郡主当真是识大体”女官们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