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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Ⅳ 风吹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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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欧娜骑在老马背上,跟着所剩无几的族人走在末尾。
街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避而远之,鄙夷的目光毒辣地落在他们身上,隐约还听见了人们的骂声。
看见了吗,吾主。
这些愚蠢自大的人。
又一颗石子砸上了她的后背,她甚至听见了男人粗鄙肮脏的语言和淫||笑。菲欧娜握着缰绳,面上不悲不喜。
孱瘦的老马应是被不知从哪里掷来的石子砸了腿,踉跄了一下。小声嘶鸣着甩甩尾巴,继续晃晃悠悠地走着。
菲欧娜这时才火了,愤愤地向那个掷石子的人瞪去,却见那人冲她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她的牙齿被自己咬得咯咯响,就在她即将松开缰绳的那一刻,有着薄茧的手按住了她握成的拳。
“太冲动了,菲欧娜。”女人用母语呵斥她,看着少女愤懑的表情。“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吗?”
菲欧娜当然没忘。
她始终记得,面对周围带着恶意的讽笑,母亲神色冷淡的声音,同以往没什么两样。
“不要让别人轻易看出你的情绪。”她说。“何况我们现在还在法兰西。”
但此时菲欧娜心中窝着一团火,也不愿意想过多。她咬咬唇,齿上的唾液微微润湿了干枯苍白的唇色。
“可是他们打了丽姬。”思及此,她终是固执地反驳,握住缰绳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说我没关系——哪怕我听得懂法文,听得懂那些下流得像妓||子床上鳏夫才会说的话——这都没关系!他们就是不该打丽姬!”
“菲欧娜。”
“丽姬腿上的伤还在溃烂,就像夏日发腐发臭的绞刑架上的苹果!她是为了救我才被那些人的狗咬伤的!可我什么也不能做!”
“该死,该死!可恶的法国人!”
她强忍泪意垂下头,不让母亲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
她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从前面传来,女人开始唱歌,男人低声应和。她抬手拭去不小心溢出眼角的那滴泪水,身上的铜箔饰物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是那串破旧的风铃——她也起唇清唱。
—风亲吻吾之羽翼,默然低语动吾心之弦音
—抓住脚踝的铃铛吧
—虔诚跪拜祈求神之恩赐
—恩赐是希望之黎明
恶毒目光的主人们也在唱着:
—破锯齿呐,麻袋婆啊
—你流着脓血的眼睛在尖声哭叫
—指使恶魔的婴儿啃咬妓||女||腐烂的乳||房
还不住口吗,你这地狱的知了
“你们真是该死啊,埃及 婊 子!”一个男人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珠盯着少女褐色的,圆润的,未用斗篷遮起来的肩头。
菲欧娜恍若未闻,只是轻轻拍拍马脖,安慰已有些疲乏的丽姬。
一个少年从人群中挤进来,追上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露出捏在指尖的那朵白色的小花。
菲欧娜这才把目光转向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带着戴着帽子的男孩。
“铃兰?”
“就是觉得这种花跟你挺配的。”他露齿一笑,似是根本不在意围观人们诧异的唏嘘。
“谢谢。”菲欧娜在窃窃私语中收下了花,然后看着他的耳洞,微微弯了眉眼。
“那么,也许我该称呼你为,”她轻笑出声,“法兰西玫瑰。”
菲欧娜挺直了腰杆,神色恢复到从前那般淡漠,在人们的歌声和被识破身份的女孩惊讶的注视中,追上了离去的族人。
就像是被欢送的埃及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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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太在意他们的话。”母亲拿眼尾睨了下少女手中的花,只是转身为她寻找风干花朵的材料。
“他们是在恐惧。”
“恐惧未知是人的天性。”她将那朵干花放进一个荷包,递给她。
菲欧娜明白母亲的话。
他们是流浪的民族。马和羊群是他们的伙伴,音乐是他们的灵魂。也无需房屋,天地自是他们的归宿。
这个国家对他们有着奇妙的吸引力,这促使着他们来此。
可难道这就是全部吗?
即使备受驱逐和鄙夷,也要待在这里。
“这是吾主的指引。”母亲处理着草药,腾出一只手去触碰她的面颊。“我们的信仰,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指引我们的。”
原来如此。菲欧娜在心底,近乎强制性地令自己放弃最初那种幼稚的念头。
他们是信徒啊。
只需跟随,无需思考。
只有吾主。她想。只有吾主才是我的希望。
风拂过那串镀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孤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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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塔罗牌?”少女枯瘦的手指耷在羊皮纸的质地上,轻轻地感慨。“很漂亮。”
“这是雅莉娜。”女人淡淡的嗓音里含着罕见的柔情,就如最动听的安眠曲。
“恶魔夺取你尚未出生的姐姐肉||体的时候,我用这个留住了她的灵魂。若她可以开口,应该唤你一声妹妹。”
她饱经风霜的脸庞再不似年轻时的甜美,五官却在此时烛火的衬托下显出原有的精致,教人终于由此寻到一丝曾经风华绝代的人儿的影子。
“原来是女孩……”菲欧娜的眼窝已经深陷下去,大大的眼睛显得有些突兀。她小心翼翼将“姐姐”收进毛毯,咳嗽几声后抑住喉间痒意。她静静地看向母亲,后者似乎早有预感,先她一步开口。
她说:“你该休息了,菲欧娜——病患需要充足的睡眠。”
菲欧娜只是说:“妈妈,我应该被驱离——病患会拖累整个族群。”
“我们的族群不是一人就能拖累的,不要跟那群白痴一样小瞧我们!”她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怒意,替女儿压好了毯子。“现在,好好休息——我不想再进行这类对话了。”
女人在转身时红了眼圈儿,与其他族人围坐在篝火边时,族人们犹豫着表达了他们的想法。身为族长遗孀的她虽因强大的领导能力受到他们的尊敬,但这不代表他们会拿整个族群开玩笑。
“我明白,诸位——我都明白。”她开口时依旧是那个沉着的领导者。
“只是请再为我们的菲欧娜欢歌吧——”她声音微颤地将怀中藏着的一张牌向他们展示。
“最后一次了。”
菲欧娜渐渐听不见族人们的歌声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呼吸声和男人轻轻的鼾声。
她支起疲累的身子,就这最后一点火光看清了那副漂亮的塔罗。
好姐姐。她轻轻在心中道。雅莉娜,我应该离开吗。
我应该离开。
她垂下眼帘,将她小心翼翼收好放进编织包里,披好斗篷,摸到身边那根竹竿,借此站了起来。
流云带走最后一丝亮光
叛逆之人告别她的瘦马
最后看一眼熟睡的女人吧
流年早已夺去她的风华
这并不算任性的迷浪。菲欧娜把仍有些发烫的脸贴在竹竿上,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母亲侧卧的背影上移开。
我只是擅自曲解了神明的旨意。
女人的羽睫轻颤,终是滚落了那滴眼泪。
族中占卜禁忌之三:无条件服从神明的安排。妄自改变命中注定之决策者,神灵降罪,双方死后灵魂归于地狱,永远得不到神明的救赎。
所以,菲欧娜。请自由地,好好地活下去吧。
以你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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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族群的吉卜赛人是孤独而弱小的,尤其是还未张开却已能看出精致五官的少女。
菲欧娜只能在清晨用尘灰涂满整张脸颊,又在深夜洗去。沿着那条河,她直接到了另一个国度。靠着歌舞和每日一次的占卜,她勉强维系着自己的生活。
深夜,她在河流边褪去衣袍,往光裸的胴体上淋上河水,顺便浸湿沾上灰尘的发丝。银白色的月亮洒下如丝纱般的光,落在少女身边,在河面上映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
菲欧娜知道,这不是一双信徒该有的眸子。没有炽热的灼光,也没有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仰。
换上衣袍时,腰间的铃铛似乎在白日里进了石子,不甚悦耳的嚓嚓声不似从前那般叮当作响,只如同濒死鸟喉间绝望的挤出来的哀鸣。
她近来又染上了风寒,没有钱买上一副药调理,怕是总不会好。于是她在桥洞入睡前有了想法。
那串铃铛。她想。可以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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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老板只出了三个便士,但菲欧娜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低头解下铃铛时,那个男人却再次叫住了她。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先令,埃及美人儿。”听见男人轻佻的声音,菲欧娜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没有用灰,脸上干干净净。
“只要你把那个小玩意儿给我——对,对,你们管这叫什么——门之钥对吗?”
菲欧娜抓住不小心露出一角的门之钥往包里塞,想告诉他信徒和信物是不可分开的。但当她看见男人道貌岸然下的淫邪时,她忽然明白,自己被盯上了。
她将三个硬币放回柜台上,抓紧编织包慢慢向后退去。在男人脸上的表情转为暴怒之前,她转身跑了起来。
她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羸弱的体质。不多时,痛楚就撕裂她的头皮,冰冷的痛感滞住她的脚步,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将她的脸扇到了一边。她倒在了地上,被迫承受着男人和他的同伙骂骂咧咧的拳打脚踢。她喉间有了血腥气,挣扎着将编织包护在怀里,努力蜷起身体。
吾主。她混沌地想。
吾主啊……
“干什么呢都?欺负姑娘?巧得很!我也是女生,要不跟我打?”
“妈的哪儿来的野丫头——”
“上帝保佑,闭上你那被野狗啃过的烂嘴!那是贝坦菲尔家的大小姐!在军营里待过的!”
“呸,今天就放过这个小||婊||子——你!”
“我什么我,”玛尔塔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冻着突如其来的怒意和冰冷。她甩了甩刚刚挥了一拳的手,活动着手腕。
“你同伙说的一点也没错——把嘴巴放干净些,否则我不介意当街把某个地痞流氓打个半死。”她上前扶起已昏迷的少女,忽而冲男人一笑。
“你最好现在就去警察厅里待着,要么就在今天之内离开伦敦。”她的笑容愈发灿烂。
“别逼我使用暴力。我下手没轻重的。”
菲欧娜醒来时,第一时间寻找门之钥。
“你是在找这个么?”一个温和的女声叫住她,将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递给她,隐含歉意。“在现场就已经碎了。但可以补好的,请不要着急——我叫艾米丽·黛儿,是个医生。别害怕。”菲欧娜沉默着接过,抿抿唇,还是沙哑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玛尔塔刚好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醒了,露齿一笑:“你醒啦?还好还好。不用担心,那几个人已经被关起来了,别怕。”她还好心地拍拍她的肩,还递给她一杯水。
菲欧娜不太习惯地就着玛尔塔的手喝了一口,然后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
她说:“我记得你。”
她顿了一顿。继而道:“在巴黎,你一身男孩子的装束,给了我一朵铃兰。”
玛尔塔呆呆地“啊”了一声,倒是身边的红发医生忍不住笑了。“的确是她——她叫玛尔塔。她跟我讲过,自己扮成男孩去招惹一个吉卜赛的姑娘,结果被识破了。”
“啊啊啊够了啊艾米丽!”玛尔塔慌慌张张地捂住她的嘴,有些羞赧地望向菲欧娜。
“那个,很抱歉!但我真没有别的意思——铃兰真的跟你很配。”
菲欧娜转眼看着自己的编织包,她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只装着一朵铃兰的荷包。
吾主在上,我似乎找到这可笑人间的希望了。
她看向她,轻轻笑了。
她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