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师》月上黑猫

2、一

　　我刚上高中那一年落差感很大。
　　初中的时候我成绩在学校里非常好，也不算特别用功读书，可能是因为当时功课简单，但回想起来更多是因为周边的人水平都很一般。别人努力也无法得到的事物，我只要稍微努力就可以得到，显得我鹤立鸡群罢了。
　　后来我以班级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排第二的重点高中，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涯。当时的成绩也算是超水平发挥了，我以往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好。人常常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想要改头换面，想要以一个更好的形象展现给他人。然而那时的我来到一个高手如云的地方，以往的光辉不复存在，所谓的改变显然非常失败，自卑感和落差感自然就上来了。我在刚上高中的时候并没有形成完整的三观，现在反观当时的自己着实幼稚。不过是一个要强却又虚荣心强的小孩而已，认为自命不凡，不愿随波逐流，却实际上也迷茫而不知方向。
　　我当时是抱着很大的憧憬进入这个校园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寄宿学校的生活，如今要一周才能回家一次了。我们当时的宿舍是八人间（到了高三才换成六人间），有空调和独立卫浴，但若是比起家里条件自然差多了。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宿舍的戴思萍，我事实上并不是特别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她非常喜欢炫耀，不论是物品还是一些经历，例如吃过穿山甲，又或者是她父亲给了她一个几万块钱的手表等等。她人倒是不坏，作为一个能够一起玩乐的朋友倒是挺好的。但后来，我很快就和宿舍的另一个同班同学走得更加近了。
　　那个同学叫叶紫荆，因为她名字前两个字的读音和“叶子”同音，所以大家都叫她叶子。我们走到一起并不是因为志同道合，更谈不是什么思想和灵魂之间的碰撞，只是单纯因为我们的数学都比较好，又喜欢一起去找数学老师问问题，再加上我们都有一些叛逆，自然就走到了一起了。我想很多人年轻时代的友谊都像这样比较浅薄吧，但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拥有的。
　　这就要提到我的那位数学老师了，那位老师叫做伊之旭，名字有些怪怪的。老师挺年轻的，二十七八岁左右，研究生刚毕业就来到我们学校教书了。与其说我对数学有一些缘分，不如说我向来都与数学老师有一些缘分。初中的时候因为一个数学老师的课堂有趣生动，再加上我那时候成绩好，她常常夸我，导致我虚荣心膨胀了。于是就在这门课上花了许多功夫。刚上高中这会儿也不例外，只是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是怎样和那位老师混熟的了，只记得我经常和叶子去办公室向他请教问题。
　　时间长了，去办公室请教问题仿佛成了我高中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我那个时候在班里并没有太多朋友，反倒当时经常遭班上一些同学排斥。其中一个同学，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当时是班上的班长，只要抓住我一点小毛病就煽动周围的男生一起嘲讽和谩骂我。对我不友好的还有另一个女生，她是我的同桌，也常常对我冷嘲热讽，我的整个高一上学期过的并不算好。我和叶子都挺讨厌那位班长的，于是我们更加坚定我们是属于“同一战线”的朋友了。
　　那个时候叶子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萧彧，要不要去问数学老师问题？”也许那个时候“问问题”成了一个最完美的借口，让我能够逃离那个于我而言地狱般的黑暗教室。伊老师是位相当和蔼可亲的老师，完全不摆任何架子，在讲题的时候也相当认真细致，有时候还会开开玩笑。
　　他就是那万丈深渊中的一缕光，让我这个年龄虽小内心却满目苍夷的小孩即便是披荆斩棘也要追寻着着它。
　　我后来跟戴思萍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了。高中女生常常结伴而行，例如一起回宿舍，一起去食堂吃饭等等。我因为来学校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戴思萍，所以从军训开始一直都是与她同行的。后来因为性格并不是特别合得来，又和叶子有了更多的共通点，于是后来和叶子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殊不知这么做也有些伤人。
　　有一回，我没跟思萍提前说就和叶子一起去吃晚饭了，考虑到思萍可能因为在等我而没有吃饭，于是就去了超市一旁的西饼店买了蛋糕和牛奶带回去给思萍。回到教室的时候，思萍得知我和叶子已经吃过饭了，就拒绝了我为她买的蛋糕，自己叫上了另一个女生去吃饭了。我虽然并不是特别在乎思萍，但是这件事也让我挺受挫的，毕竟我在班上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不过寥寥无几，即便是普通朋友。叶子看我心情并不太好，赶忙来安慰我，还拉上我一起去找数学老师去了。
　　我那个时候其实无心问问题，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跟思萍的纠纷，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那么一刻，我竟然很想将这些事情都将给伊老师听。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似乎不适合和他谈论这些，况且这些都是私事，与学习无关，于是便不打算提了。可叶子似乎能看懂我的心思，在问完问题以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老师也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像个朋友一般，告诉我在这个年纪和朋友有些纠纷是很正常的，也告诉我要和朋友好好沟通。
　　在那之后，我确实也有按他说的那样和思萍继续好好相处，事实上我做的不算差，一直不温不愠地维持着这段关系。后来，也因为找老师的次数多了，还加了他的微信和□□，于是周末的时候也常常向他请教问题。那个时候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把数学作业给写了，然后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老师请教。每次问问题的时候，或是收到回复的时候，我都会感觉非常兴奋和紧张，简直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有时候他会在微信上直接帮我解答，有时候会让我周日晚上回学校的时候来找他。再到后来，我们还会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和父母亲的关系并不太好，经常会产生矛盾。每次这种事情发生时我都会把它们一五一十地告诉伊老师，也自然得到了很多精神上的慰藉。我能感受到我们的关系早已超越师生，反倒更像两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了。
　　我和老师甚至还闹过一次矛盾，可惜如今我是怎样也没办法回忆起来是如何闹的矛盾了。大概只是在网上聊天时产生了一些误会，我因为生气说了一些伤人的话。后来老师又向我解释，还告诉我“唉，我还想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呢。”在那个时候我便完全生不起气来了。事后我想去道歉，却又怎么也不敢独自去面对老师。后来还是思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拉着我到了办公室，假意去问了一个问题，然后对老师说：“其实问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随后一把将我拉到了老师面前。我只记得当时非常紧张，大概满脸通红地道了歉，还问老师我是不是做得相当过分。他当然笑着告诉我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困扰，然后很快就原谅了我。于是，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或者说，这次闹矛盾的经历反而让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而不那么约束了。
　　而这一切都成了我学习生活的动力源泉。原先在班里不起眼的我，数学成绩一路向上，也多少受到了些关注。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个在高中蒙难而自卑的十五岁小女孩，遇到了一个堪称为人生道路上的引领者，以为世界都要光明起来了。殊不知那个时候我眼中所谓的世界，不过局限于一所占地五百多亩的学校罢了。
　　那件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我一直认为那是一切转折的开端。起初伊老师告诉我，他要去北京面试，所以下周会缺几天的课。因为他并不是我们学校的正式老师，只是签了两个学期的合同，而转正需要去北京那边面试。我原先并没有考虑太多，或许我压根就没有想过面试便有失败的可能。我天真地认为像伊老师那样优秀的人，教学能力如此之强，又深受班上同学的喜爱，是一定会转正成功的。
　　周五的时候我就收到了老师提及自己面试失败的信息，因为我们学校只招收985或211学校毕业的研究生作为正式老师，而伊老师在这方面并没有满足要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我就像是一个被童话世界外壳保护得很好的小孩，透过了那外壳上小小的缝隙，瞄见了那不公平的残酷社会。我只觉得很失落，但转念一想，老师能够在学校教书的时间还有大半年呢，一定好好珍惜接下来的日子。我那个时候对时间没什么观念，觉得大半年还挺长的。可就是这样的幻想，也被命运无情地打破了。
　　我记得那是周日下午，老师告诉我，他不会继续教我了。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我还再问了一次老师是这学期都不再教我们了吗，他给了我肯定的答案。那个时候我快要洗澡准备去学校了，我根本压抑不出如潮般涌上心头的悲伤，直接跑到了浴室去哭。我担心父母会听见，咬着自己的衣服以免自己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我是带着怎样失魂落魄的身躯回到学校的，只是一回到学校，思萍和叶子都跑过来问我知不知道数学老师不再回来了。我根本就没办法听见“数学老师”这几个字，我后来又在教室里哭了一回。晚自习的时候我没法集中精神，思萍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偷偷跑去地理园给数学老师打电话。（我们有一次晚自习上不下去了，我就拉着她逃到地理园里聊天。）我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那个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南方的秋季刚刚到来，夜晚室外还是有些许凉意。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您昨天不是还说周日回学校的时候会教我做那道题吗？您怎么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呢？您都还没有看到我数学考130分呢。您回来好不好…”
　　我大概只记得这些话了，我当时语无伦次地，又哭得喘不过气来。只记得老师当时一直在安慰我，叫我没有他在身边我也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好成绩给他看。后来的两天我就大病了一场，因为发高烧被学校通知家长把我接了回去，在家休养了好几天，期间也一直有跟老师联系着。我还在我们的聊天中得知，老师说学校里其实也有一些不是985或211名校毕业的老师，也一样转正了。他说大概是他没有给校长送礼，没有打好关系。后来他哥哥就让他不要去哪里上班了，他便也是一气之下做了这个选择，却没有想到还有我们。
　　我大概把这些事情都跟思萍和叶子说了，但我远远忽略了谣言传播的起源和速度。我回到学校时，大家似乎都情绪高昂，要给数学老师抱不平，似乎大家都认为老师就是被学校逼走的。我们班上另一个同学，叫夏歆月（我当时和她并不熟悉，但她会成为我后来真正的挚友，在第二部分会提到），写了一封联名信，说是要收集全班同学的签名，然后从门缝里塞进校长的办公室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签了名，只记得我和叶子以及思萍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事情越闹越大，更有甚者，在学校的公告栏里贴了大字报，内容是关于校长受贿的。最终，联名信被我们班主任发现后没收了，贴大字报的同学被记大过处分，事情才逐渐平息下来。
　　我还记得当时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告诉我们，幸好他发现了联名信，否则先不说在信上签名的同学，组织者夏歆月会是第一个遭受处分的，从此档案中就会留下污点。
　　他还告诉我们：“我们学校招收的是985/211学校硕士学历的老师，他首先不符合条件就去面试，失败是可想而知的。所有招进来的老师都符和这个条件，若他条件不符，转正了会让其他老师作何感想。他签了一年的合同，是他先毁约了，没有做任何提前的通知说走就走，丢下两个班级不管，他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学校要立马去招下一个数学老师，而这期间我们只能由其他老师轮流代课，或是会缺一些课，学业也必然受到影响……”
　　我当时也没有打算再去追究学校的老师是否都是985/211学校毕业的了，因为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老师也不会再回来了。我甚至觉得班主任说的不无道理，逻辑清晰。我向来都欣赏以理服人的人，但这回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后来，班主任还找我谈了一次话，他知道我跟数学老师走得比较近，他也挺关心我的，还跟我讲述了许关于他的亲身经历，只是我跟他相处完全找不到跟伊老师相处的感觉了。
　　再往后的月考，我数学考砸了，只考了115分。当时我和思萍走在教学楼一旁的小路上，她正在和数学老师通电话，我在一旁因为成绩而沮丧地抽泣。思萍把电话调成了免提，所以我能听到老师说什么。思萍告诉老师我考了多少分，还告诉他我在旁边哭。老师立马叫思萍把手机拿给我，他说：“萧彧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考115分很丢人吗？”
　　“我觉得很丢人…”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
　　他告诉我来日方长，以后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考试，何必拘囿于一次失败，不是说还要考130分给他看嘛。思萍也在一旁附和道：“对啊，对啊，我都不及格呢，都没有那么伤心。”（我们当时的及格线是90分）
　　叶子后来也安慰我：“数学老师都说了最喜欢的学生是你，都不是我们两个呢。”
　　“最喜欢的学生”可以是强大的后盾，也可以成为内心的包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大概并不是为成绩而伤心，而是生怕辜负了某个重要的人的期待。
　　老师确实再也没有回来，期中考试之后，我们班终于有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我和叶子在那老师刚来的那天晚上就去问问题了，我们当时估计也很期待他会像伊老师那样。然而在问完问题回来之后就彻底失望了，我们都觉得新老师特别无趣，终究还是意识到往日里的那段关系一去不复返了。
　　我后来其实再也没有兑现考到130分的诺言，我的数学成绩不至于一落千丈，但也不再有丝毫起色了。想来我真正所爱的并不是数学，而是和这门学科相关的某个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