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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玄烨 ...

  •   木兰北地,秋叶落霜,漫天漫地的血枫飞梭乱花般的被风带起,又打着旋儿,伶仃飘落,在清冷皓月下舞出一片凄清惊艳的残花沉吟。

      那时,他仿佛是从天而降般地蓦然出现,披星戴月、笑若玄河地看着我,任由月色枫竹洒了他一世繁华的浩世烟华,洞悉天机般的从容潇洒,无所不知。然后,酝起清洌若泉、旷古幽沉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对我说:好你个丑丫头,连爷也敢编排。

      我轻咬下唇,五味尘杂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幽眸,一时没了言语。脑海中如影掠过的往事风尘,勾勒出他事过境迁的俊逸容颜,却没有丝毫意外,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原本就该是这样一般,毫无悬念的让我轻易认出,那与幼年时聪颖不驯截然不同的优雅气质,因他不怒自威的深沉隐忍变得越发盛气凌人。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那个陪我从广锦里游荡到长庆街,从黎明游荡到日暮,总是将一些稀奇古怪却价值连城的东西通通塞给我,然后桀骜不驯地笑得得意洋洋,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记忆中,他小小的身影总是会在青冥晨光的影影绰绰中蓦然出现在那条幽深胡同的拐角,带着那双仿佛天地间最明、最亮、寥若星辰的黑宝石一般的墨眸瞧着我,然后不可一世地笑着说:丑丫头,还不过来给爷请安!

      那时,京城的天总是灰蒙蒙的,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穿梭在黯淡了歌舞的胡同长巷间,麻木不仁地走过。一如那座宫闱森严的红墙碧瓦,冷漠伫立,孤悬世外地看着那场关于顺治皇帝与董鄂妃的千古绝恋,任由“妲己亡国”的谣言散布天下,不为所动。那时,文武百官唉声叹气地从金銮朝殿前无可奈何地缓缓走过,然后辞去大大小小的官职,变做不问世事的隐士狂客深藏山林幽寺,将青灯古佛、玄观野原挤得水泄不通,终日郁郁寡欢。那时,没有人知道谁能救得了这笼罩在女人的眼泪与皇帝的决然中,摇摇欲坠的大清国。而唯一知道的我,却事不关己,无所事事地独自走遍京师内城的大街小巷,独自一人,爬上屋顶,然后一呆就是一整天,看京城中过往的达官贵人们在我脚下匍匐前进。然后,突然有一日,那从不曾在我眼前开启的朱红重门轰然洞开,远道而来的僧侣鱼贯而入,宫墙中钟声响起,佛音靡靡,嘈杂得像催魂夺魄的沙哑丝竹,催促着紫禁城中黑色的鸟儿飘逸的舞蹈,或者偶尔,它们也会在高高的琉璃瓦上站成一排,一动不动,凝固成某种奇怪的符号。

      可不知在什么时间,也许那依旧只是在初春,一个平凡无奇的午后,那在我看来极为嚣张无礼却十分漂亮的娃娃就那么从天而降般地拦住我去向里子巷的脚步,衣着华贵,镶金绕银。他神色蔑视而挑剔地打量着一身玫袄蜀甲的我,不急不慢,奶声奶气地说:喂,你是哪家的奴才,胆子不小,也敢在这儿瞎转悠!而我却也是第一次用一个小女娃该有的骄横神态,学着他的模样,同样不紧不慢,奶声奶气地回答:反正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吗?

      再后来,京城的高僧们愈来愈多,他们迈着无所不知的步伐,高深莫测地走来,不辞辛劳,翻山越林。口中念念有词的尽是一些让人不知所云的句子。而在我身边,他出现的次数也如那些和尚的脚步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直到演变成每日例行的公事似的整日结伴,走遍内城,甚至形影不离。

      刚开始,是我带着他顺着一些粗壮的树木爬上那些不算太高的屋顶,到后来,却是他拉着我,爬上那些除了那座宫阙以外,全城中最高、最陡、最奢侈的碧瓦屋檐。然后得意洋洋地将某些我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炫耀似的拿出来塞给我,等着夕阳余晖的降临,一起看那些飘扬的檐角是如此美丽,高高翘起,像河水翻滚的波浪,顺着它们,我们的喜怒哀乐便如此没有界限没有隔阂的传递。而他,也像天空中那些高高在上,终日徘徊不去的云朵,变幻莫测。时而幼稚、时而老成、时而聪颖、时而迟钝,桀骜不驯、语出惊人,永远没个定数。这让我即便是用那个二十四岁的灵魂去猜测,也无法洞悉他与天下所有圣僧截然不同的高深莫测。

      而这一切都在两年后戛然而止,他突然不在再现,仍由那幽深的胡同越发阴冷,掩映着不远处的九重宫阙,阴森沉重。所以,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地爬那些不太高的屋檐,看那些旋舞的黑色鸟儿与步伐匆匆的人流。直到某一天,一个陌生的人在车水马龙、惶惶不安的长庆街拦住我的去路,阴森冷恻,一板一眼地说:有一个人要见你。

      因为他要见我,所以我走向了那条幽深的胡同,走过斑驳疏影的奇花异萏,走进北京城中那座最高、座陡、最奢侈的碧瓦屋檐。然后,在下人们嘤嘤恸哭,不知所措的慌乱中;在那光线昏暗,密不透风的暖阁内,我看见了他。那时,没有人敢陪我走进去,仿佛只隔一道门槛的生死殊途,但我与他们不同,所以我敢走进去。也许,这已经不是敢于不敢的问题,而是愿意与否的选择。

      我走了进去,然后,以属于成人的决绝,推开了所有的朱红檀窗。去到榻边,在我眼中的他,全身滚烫,神志不清,满脸的小红疙瘩,疼得他皱起了那两道漂亮的清眉。毋庸置疑的这是天花,他们说,得了天花的人极少有活下来的。对那时的我来说,既然他注定要死去,那么便是陪陪他又有何妨?于是,在所有人欲言又止的恐慌中,我抬手将他推醒,然后挑衅地看进他惊诧的墨眸故作开心地笑:小麻点儿,你这样子可真丑。而他却只是在看清我后,抿起了丹朱色的唇,眉蹙得越发的紧,然后伸手猛地一推,力气大得让我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你给爷滚出去!”他气急败坏地冲我大吼大叫,意外的神智清醒。而我却只是无所谓地撇撇嘴,重新爬起来,回到榻边,拉起他烫人的手,不为所动地说:我给你唱歌吧。

      那天,春日昂咉,繁花正乱,窗外的姹紫嫣红肆无忌惮的开出热闹繁复的花朵,在翠鸟鸣啼的欢快节奏中,他以与所有孩子同样的虚弱声音在我怀中低泣着唤他的额娘,唤那个我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女人,然后在我尚且稚嫩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后来,就如同所有懵懂的童年故事一样,在那个落雪无声的冬季,他的病好了。而之于我,最后的画面却是他一袭白锦祥云、鎏金华服地站在那幽深的胡同拐角处的样子。小小的身影莫名孑孓,在我眼中,轻易地与这片寂然萧索的白茫天地融为一体,变得同样渺茫、漫幻、傲然孤绝。

      待我走近,他才将攥在手里的一个冷硬的东西塞给我,然后低低的说:小爷……明儿就走,这日后,怕是见不着了……闻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眨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将他给我的玉佩还于他,然后甜甜地笑着回答:哦……诺,这个给你,回去之后不用太想我。他只是一愣,清眉微蹙,然后忿忿地回了句:不害臊……谁会想你?然后旋了身,像他来时一样,步伐沉稳地走进那铺天盖地的鹅毛飞雪中,留下一道冷冽孤绝的背影,任由紫貉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直到那时,望着那道透着寒气的雪痕,我才记起,原来还没来得及同他道别。你呗,还能有谁?我小声回答,撤回视线不再去看,也背了身去:明天吧……我想:明天再说也不迟……

      因为他说只怕再也见不着了,所以我没有理由要留下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送给我的东西。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无论他是谁,终究不是会停留在那条胡同口,总是等我慢慢走近的人。

      “回去吧!”

      那时,我静静地站在漫天乱絮的胡口,不顾他一遍遍大声而焦急的命令,目送着那辆华丽绕银的马车,看它车轮辘辘,如锦裂帛地渐行渐远,莫名的站了许久,孤身一人,站到黄昏。然后,再也忘不了那双幽墨琉璃般的寒潭皓眸,并任由它们在岁月的流逝中日渐成熟,在我的臆想中日渐隐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不是不会再见了吗?为何再次的遇见竟会是如此突然,措手不及?只是一刹那,千百画面如风飘散,零落沉泥。渐渐地蹙了眉,我缓缓站起身,在他不动声色,似笑非笑的注视中茫然呆愣地说:“你等一下,我去拿绳子来。”

      可正所谓祸不单行,千算万算的我终究是没料到老天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伎俩。当我转身,看见得不是自己那匹通体雪白的坐骑,而是一只正冲我喷洒着愤怒鼻息的庞然大物。那是草原上的铁犀,不远不近地站在枫林间,前蹄烦躁地持续刨地,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烦躁破裂声,撼动山林、枫叶簌簌。

      我吓得一个激灵,猛地一退,全然忘记了身后那个幽洞的深阱,险些踏空,一个踉跄。

      “小心!!”

      他沉若幽海的清洌声音不期然地自身后扬起,让我及时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可这一切似乎都在下一秒显得越发无济于事。过大的骚动刺激了那头不知因何主动攻击于我的铁犀,当它竖着那根一米来长,如铁似钢的犀角,踩踏着地动山摇的厚重铁蹄向我风驰电掣般地冲来的时候,几乎是本能的抉择,我义无反顾地一个纵身跳进了那个自己一手操持的陷阱中,将“作茧自缚”演绎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丑丫头,你是下来陪爷的吗?”他笑,玩世不恭,微眯的狭长墨眸灿若玄河。身子一转,我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跌倒在坚硬的深坑中的该有任何痛楚完全是因为有个人垫底的缘故。他环着我,眉目魅华的笑,全然不将那自头顶上横跨而过的铁犀放进眼里。雪绒银铃细碎轻响,我猛地侧目瞪向他,却是为那近在咫尺的俊颜硬生一惊,好一张如玉雕琢的深邃轮廓,像是最凛冽的风刀鬼斧神工般的杰作。红了脸,心虚地别过头去,将他的好心当驴肝肺的咬牙切齿地说:“放开我。”

      “好。”托长尾音,他若无其事地松了手,让我蛇到身边儿,贴着坚硬的石壁讪讪坐下,云淡风轻的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我。那说不上是观察审视还是单纯看看的眼神直瞧得我越发别扭,心里发毛。想想,就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索性转了头去,没好气儿地横了他一记眼刀,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连你都在,爷在这儿有何可奇怪的?”他淡笑着回答,声音一滞,然后微微抬手。修长、白皙、一丝不苟的玉指就这么缓缓靠过来,然后在他深沉、氤氲、暧昧不清的凝视中,轻轻拨下落在我发冠上的一片红叶。在我紧张的抽气声中,莞尔一笑,倏尔离去,快得不着痕迹。

      调戏!这绝对是赤裸裸的调戏!我愤怒地抿紧朱唇,瞪着一双凤目,充满敌意的回视他不急不予的优雅浅笑,然后扯了一抹挑衅的笑,连讽带刺地说:“你的脾气倒是变得比从前好了。”

      “是吗?”他眼角微挑,若有所思地缓缓开口:“可别人都更怕爷了,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吗?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倒觉得的确是比从前那个只知道对我大呼小叫的小屁孩顺眼多了,可不知为何,好像是有一种被他刻意敛去的锋芒,让我望而生畏的锋芒。咂咂嘴,我认真地思考一番,然后将得出的结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恐怕是因为你升官了呗。”闻言,他清眸一眨,小扇儿一般长长的眼睫亦随之一闪,忽然低婉地轻笑出声:“哈,你这解到中了十之八九,爷还以为你还是同从前一般傻,那可如何是好。”

      喂!不待见这么损人的吧!我第三次甩出飞刀,要换别人,早就被我恶整了回去,可不知为何,女人的第六感一再地告诫我此人不好惹,还是退一步为妙。于是,手是可以暂且不动,咱动嘴总是可以的吧?

      “小麻点儿!”我冷笑,纯粹无理取闹的鸡蛋里挑骨头。

      “丑丫头。”他气定神闲,慵懒温吞地吐出三个字儿,在夜色朦胧的清月冷辉下,格外刺耳。

      “我哪里丑!”是可忍孰不可忍地眯了眸子,咬牙切齿地回瞪,磨牙霍霍地硬抗下他几乎挑剔的上下打量,最后在他气吐若兰,云淡风轻的“全部”二字中壮烈地背过气去。冤!千古奇冤!本姑娘就算是丑也不至于全部吧?!再说,就这些年来,说我丑的男人就只得他老人家一位,这小子公报私仇!还以为他脾气变好了,原来方才的温文尔雅全都是假象,反倒是变本加厉的恶劣啊!

      冷哼着别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自个儿头一歪,眼一闭,装死。许是对我一反往日的耐性极为诧异,他难得主动开口地淡淡一笑:“到没声儿了?这可不像你。”那是因为我也知道您不好惹成了吧?心里暗自作答,却没敢说出来。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这还不知道您老大我几级,沉默、沉默是金……

      “真生气了?”他微一侧眼,轻若微风的视线水波不兴地落在我装睡的脸上,生了根似的静止不去。

      “没有!”违心,违心之论啊!我生气,十分以及无比之生气!

      “可爷瞧着怎么气得不轻?”他微动身子,更为惬意地悠然斜倚于石壁上,仿佛坐的竟是鎏金龙椅的怡然自得。

      “我有吗?你看错了!我没生气!”继续周公外加死鸭子嘴硬状!

      原本已经最好打一场持久战的我却突然等不来他的回应,静谧的空气蓦然卷起蝴蝶翩飞般的红叶,白描天地的大火连天。轻抿朱唇,等了一会儿,终是耐不住性子地睁开眼转过头去,对上早就候在那处的幽眸,不发一言地看进我的眼睛,任由我的喜怒哀乐尽现其中,他却依旧不动声色。

      “你……”过得可好?我艰涩地吐出一个字,连自己也不知什么,莫名的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傻样儿,蓦然间,他笑意更深地眨着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好整以暇地接过话锋:“你是哪家的格格?”

      “干……干嘛?”我心虚地缩缩脖子,警惕地瞧着他看不出半分情绪的轻笑,暗自思付:莫非你小子还想上门告状不成?要让我阿玛知道了,这往后的日子,我还有的混吗?想到这儿,我竟是很没骨气的打了个寒颤,回得越发没底:“你问这个做什么?”

      将我青一阵白一阵的变脸戏法尽收眼底,他也不点破,只淡淡地回答:“随便问问,不想说就算了,爷不勉强。”丫头,想不到这天底下也有你不敢说的事儿?

      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我十分不幸地将那潜藏的下半句悟了出来,于是,好强的性子也被彻底激发殆尽。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本格格是镶黄旗佐……”等等,话音一顿,旋即柳眉一挑:“我干嘛要告诉你!”闻言,他不可否置的微微一颔首以示尊重地故作严肃的反问:“是啊,你为何要告诉我?”

      “你……”词穷咬唇,简直不敢相信一向伶牙俐齿的我居然也会被一个人耍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地步。所幸破罐子破摔的一跺脚,跳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问:“你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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