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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书 ...

  •   今年的夏天,上海的天气异常的闷热。
      肖寒穿着休闲衬衫,向来清爽的亚麻布料也抵不过高达35摄氏度的盛夏,被汗水黏在了身上,就连风也是温热的。在这个让人恨不得永远待在室内空调房里当一条咸鱼的时候,他踩着共享单车,风一样掠过了校园的绿荫道。
      “肖寒,这么热的天还在外边跑?还穿长袖,不热啊。”跟他打招呼的是汪朗,同级的师兄。
      肖寒大三那年考的研,汪朗和他同个学校本科出来的,不同系,比他高了一届,说是同级的师兄也没错。
      “热啊。”他脚往地下一撑,堪堪刹在了人面前,朝汪朗笑:“师兄都不畏烈日在外边受苦,做师弟的当然要来陪师兄啊。”
      汪朗笑着向他摇了摇手中要送给教授的资料,喊道:“真会说话。”
      肖寒和他挥了挥手,忙不迭地踩着自行车跑了。
      他今天有事,不然倒也不至于在这鬼天气里给自己找罪受。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左臂上的那道陪了他十年的伤疤。留下这道疤的那天他被确诊了躁郁症,那纸薄薄的诊断书改变了他未来人生的所有轨迹,走向了一条他也找不到趟的路。
      好在校门不远处就有公交站。肖寒拎着文件袋在大热天的车站等了一会儿,最后被这“桑拿”蒸得难受,干脆掏出手机叫了滴滴。
      他也真是够傻的,不就是花钱吗。
      他的目的地是一家律师事务所。肖寒找律师的时候没有吝啬价格,花了一个半月时间认真找了一位靠谱的业界有名的律师。他不想自己身后被说生前生平一团糟,身后事儿又办得一团糟。再说了,他对花钱没什么感觉,钱都是他自己做自媒体的时候攒下来的,本人也没有什么为未来打算的意识,这些细节上更是不会为“省钱”而烦恼。
      律师姓蒋,年纪已经过四了,大概是因为常年的客户都是妇女和老人,脾气和蔼得很,让肖寒想到曾经他高中时的英语老师。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展现过这种世人眼里当是女性标准形象的温柔的一面。
      蒋律师从文件袋里抽出那张薄薄的打印纸的时候,表情明显变得凝重了起来。
      她说:“小肖啊,其实我挺好奇的,你这么年轻的一伙子,为什么会想办遗赠见证手续?我知道这话问得有点多。”
      肖寒没回答,谢过了她的茶水,啜了一口。
      蒋谷秋打量着对面的青年。她看过这位的资料,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大夏天的穿着一件烫得齐整的深蓝色休闲衬衫,长相清秀,五官也周正,举手投足之间给人的感觉就是恰到好处,一看就知道是很有教养的一个孩子。学历也高,在一所优秀的大学读研究生,还自己和人搭伙成立了个挺成功的历史普及自媒体工作室,照理说应该挺多女孩子喜欢的。
      她做了十几年遗嘱遗赠公证,肖寒是她见过最年轻的委托人之一。
      “蒋姐,”肖寒勾了勾嘴角,“就是年轻才要为以后多打算啊,万一哪天出意外了我这堆史书啊资料啊什么的也没人稀罕,不如早点给它们找好归宿是吧。”
      倒也是这个理,蒋谷秋被他这一声带笑的蒋姐喊得心情都好了不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当他是想得多了些,拿出了文件袋里所有的资料。
      “之前你提交的那些材料,我们所已经审查通过了。”蒋谷秋说,“待会儿就开始见证仪式。”
      肖寒自然是没有异议。
      等程序走完,他踏出律所大门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热气扑了一脸,但肖寒觉得自己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对谁都保持着非常官方的微笑,事实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情绪如何。十年的服药治疗让他的情绪敏感度逐渐下降,就像冬天的湖面,没有什么能在上面惊起太大的变动。
      在作出这份遗赠见证的决定之前,肖寒还签署了遗体捐赠的申请。要是以后有人带着他的眼角膜啊什么的继续活下去,不失为一种浪漫,就像他觉得有一天他能坠入川西的湖水里,没被任何人看见,永沉湖底也是一种浪漫一样。
      肖寒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个无聊的世界,但他本人细致的性格帮着拖了他不少时间。不把这些事处理完,用一种优雅的方式去死,他都觉得自己是白遭了这二十几年的罪。
      在这个时代他做不到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以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的悲壮,也许他能留下的话只有沈从文的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他有墓碑,也许他会留保罗·柯艾略在《维罗妮卡决定去死》里的那段话。
      “维罗妮卡被告知,疯子就是不能表达自己观点的人,就像我们身处异国,因为没有共同的语言而无法沟通。其实在这个充满他者的社会,我们不能奢求被理解。更多的时候我们太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然后按照那个虚假的影像去临摹,最终丢失了自己。很奇怪,我们不屑与他人为伍,却害怕自己与众不同。”
      那是一种平静下尚未爆发的疯狂。这种疯狂在肖寒从二楼跃下时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将冰湖砸开了一条缝。
      遗赠和遗体捐献已经完成了。现在他剩下一个颇具挑战的任务。
      他想见许方成一面,然后让许方成对他彻底死心,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影响他的人生了。
      肖寒自认这一生过得荒谬而懦弱,小时只敢以自残的方式反抗父母,高中时面对自己的感情又只敢把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唯一不后悔的妥协是17岁的秋天让许方成先走。
      很多病友将他们这种病称作“过山车”,但对于肖寒而言更像是走在刃尖上,左边是烈火右边是冰湖,坠入火中还是冰水里完全不受他控制,来来回回,也就麻木了。
      几个月前他跳下来的晚上,从杭州赶来的陆止舟对他说,“实话说吧肖总,我不想让成哥恨我一辈子,也不想让他恨你一辈子。”
      所以他想彻底离开许方成的生活,也不想让任何人见证他的死亡。太麻烦其他人了。
      等肖寒回到宿舍时已经是落日西垂,天色暗沉地拢住了F大邯郸校区的校园。他顺路在咖啡店买了一杯double espresso。这种加了双份浓缩的意式苦中还带酸,喝不惯的人一口都不想碰,但喝惯了就会对这种刺激味蕾的苦上瘾。
      他啜着咖啡,想着遗赠里写着自己所有的资料史书和那把小提琴都留给许方成可真是个英明的决定。他可不舍得自己的琴以及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几十年前的建国史套书和其他绝版书随随便便不知道被谁处理了。
      到时候处理完事情上川西高原的时候留一封信在自己没有任何联系人的微博里,看看谁有缘读到这个堪称兵荒马乱一样的故事。
      这世界可真无聊啊。
      只有六年前的夏天,才有难得的一抹亮色,抹开了一整年的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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