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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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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墨洗。昏沉的灯火不甘凄寂,偏要将小阁染亮,却又不肯将床畔静坐的年轻男子眉心蹙起的浓愁涤去半分,只任由暗影将那不符于年龄的沟壑刻得更深。男子深深地望着床上那张宁静的睡颜,只想将那如画般俊俏的容颜分毫不落地嵌入心底,缓缓伸出手,却又在即将触上她面颊时停在空中,拢回手心的指尖无声诉说着心底拼尽全力的克制。男子抿抿唇,轻柔地掖了掖被角。
门轻响一声,一抹纤细修长的影悄然步入。
“世子……”
那少女声线十分沉静,又刻意压低,这声轻唤分明能毫不突兀地融于晚风不扰安宁,男子却仍向她投去略带责备的目光,将食指置于唇上,示意她噤声。男子起身,再望一眼床上安睡的人,许久,终于狠心撕下沁满柔情的目光,大步向前,走出门去,在小阁外的庭院驻足。少女眼底噙泪,垂眸任由他错身而过,许久,面色终于稍稍恢复无澜,望一眼床上人,亦转身走出,轻轻将门关好。
庭院中,男子静立着,从那一汪空洞的目色,读不出他是被眼前的竹影偷了心,还是因月华未赴这暗夜之约兀自伤神。少女如猫般悄然靠近男子身后,小心翼翼却并不奴颜媚骨,堂而皇之地躲在他飞舞的披风刚好无法触及的角落,亦不发一语,只是陪他静立,凝望着眼前的虚无。许久,男子忽然浅笑道:
“你还是如从前一般。”
少女闻言抬眸,望向那一身戎装的背影。
“如从前一般知人心,解人意,从不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也从不在不恰当的时候消失。”
少女的眼眶顿时红若春花,却又用尽毕生气力用眼周血肉筑起泪的堤坝,似乎下一刻呼之欲出的不是滚烫的泪,而是殷红的血。男子缓缓转身,浅笑着直视她深邃的目光,他的容颜分明清秀俊朗,却因久蹙眉心无法舒展的褶皱有了瑕疵,以至于他难得展颜时,也让人觉得如同强颜欢笑。
“林忍,你今日真美。”
妃色衣衫之上,最后一分强撑被他击垮,林忍重重地合眸,泫然泪下,无声痛泣着。男子浅笑依旧,一手拭去她削瘦面颊上悬挂的一滴滚烫的晶莹。
“你总说不爱红妆,到底是浪费了许多好年华,我知你早就习惯了隐蔽,可你才十五啊,你也不过比贞儿年长两岁,怎可这般心如枯木?每每念及你,我总是愧疚的,若我当年未将你带来这污糟之地,你或许能在别处安度一生,不必承受这些与你无关的事……”
“世子!莫要再这样说。”
男子抿抿唇,笑意愈浓,轻拍着安抚她:
“好,不说。若你往后也能如今日这般,过上姑娘家本该过的日子,我在泉下便能觉得宽心了。”
“……当真逃不过吗?”
男子闻言微微一怔,须臾,笑着摇摇头。
“无解。我太无能,劝不住父王,阻挡不了这场手足相残,定不了侯庆那贼子的乱,也挽不回父王与母妃的怨。活该我死得不光彩。”
“世子,这些并非您能左右的,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配以您的生命作为代价。您洁身自好这许多年,那日的事分明就是王贵嫔设计陷害您,王爷怎会看不出?什么皇家颜面,什么戴罪立功,他只是想找借口让您……”
“林忍,休要放肆。”
男子出言制止,却并不严厉,林忍不再言语,只是落泪。
“这是你长大后我头一次见你落泪。”
男子顿了顿,自嘲地笑笑,继续道:
“也是最后一次。”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怜惜地来回抚弄着,许久,伸手递给林忍。
“贞儿得知我的死讯后,将这个给她。”
林忍接过物件,是半块雕着鸿雁的白色玉佩。
“姑娘拿着的,原来是这佩的另一半。”
林忍轻声道。
“是,你们那时都还小,所以不记得。父王难得赏我一块玉佩,贞儿却偏偏也爱不释手,我知这丫头从小就偏爱鸿雁,这佩上雕的正是归鸿图,我不忍她失望,却也不舍得父王的赏赐,于是干脆找了匠人将佩切开,我与她各执一半。我一直担心她得知后同我抢这一半佩,所以从来不敢告诉她另一半就在我这里。”
男子说着,笑着,温柔溢出眉梢眼角。林忍怔怔地望着他,将玉佩越攥越紧。
“如今,她终于能拿到这完整的归鸿图了。”
男子忽而收敛了笑意,凝重地望向林忍。
“林忍,替我照顾好贞儿。”
林忍拭去狼狈的泪,水光潋滟的眸子不知从何处撷来光星,显得格外灼人。
“世子,那药性明日便会散去,姑娘一旦醒来,定会不要命地找您,那时又该如何?”
“这便是我要叮嘱你的。贞儿武功向来不如你,你什么都不必顾及,不择手段也要将她给我拦住了。”
男子顿了顿,继续道:
“师父当年隐居的竹屋我已命人修好,什么物件都不缺,她若实在思念我,你便带她去那住吧。父王凉薄,若是实在不允你们离去,你们就逃,那竹屋父王找不到。你叫她忘了自己姓萧,什么家仇国恨都不如她好好活着重要。”
林忍忽然笑了。
“王爷到底是将那个胸怀天下的萧晔寻杀了。”
头一次被她直呼全名,他倒也不恼,只觉得这丫头今日当真是不愿再忍半分心绪,于是轻笑道:
“何止。那个只求苟活的萧晔寻,也要被杀了。”
“你若真的只求苟活便好了。”
萧晔寻浅笑不语。门外忽然冲进一个将士模样的少年,穿着不太合身的铠甲,猛地在二人面前跪下。
“世子,当真等不得了。”
萧晔寻点点头。
“即刻出发。”
语毕,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寻哥哥!”
萧晔寻闻声怔住,回眸望向林忍,只见她含泪轻笑,一向英气的容颜竟是说不出的摄人心魄。那前来传话的少年见状轻叹,识趣地先行离去。萧晔寻轻笑道:
“母妃若是听到你又这样唤我,定将你又一顿毒打。”
“寻哥哥就是寻哥哥,再打也是寻哥哥。”
萧晔寻笑了,似乎连眉心那连绵的沟壑都舒展开来。他决绝地撤回目光,只背身向她挥挥手。
“别了。”
久眠的世界,宛如混沌,一茬又一茬似是而非的梦接踵而至,逃不脱,辨不明,许久之后,连梦都不屑于再来,只余下漫无边际的虚无。
忽而抓住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终于将虚无撕裂,人间的一寸景致悄然归来:被豆绿丝带束起的鹅黄床幔,与之相互衬托的青绿被褥,床畔静坐的林忍的背影,稍远处纹理圆润的木桌椅。
这般精巧有致,不必细想,只有哥哥的住处能够如此完美无瑕。
萧昤贞缓缓坐起身,合眸揉揉有些昏沉的头,又重新睁眼,有些讶异地看看床畔坐着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难得见她走神,竟未察觉如此明显的响动。
“林忍?”
林忍闻声微微一惊,不着痕迹地将手中那半块已经被握得温热的玉佩藏入怀中,回眸望她,嘴角勾起一抹浅而柔的笑。
“醒了?”
萧昤贞微微颔首以作回应,林忍起身走向桌旁,将一直由烛火煨着的小罐碗端起,取下盖子,露出里面的甜粥,将一旁的调羹放入,一边搅弄着让浓烈的蒸汽消散,一边走向床畔坐下,将碗递给床上人。
“睡太久了,定是饿得难受,莫要洗漱了,喝吧,不很烫。”
萧昤贞接过碗,轻吹着一勺一勺将粥吞下,林忍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失神。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萧昤贞抬眸,她却别过脸回避。
“你今日怎么了?”
林忍摇摇头,轻声道:
“许是姑娘的风寒也染了我些许吧。”
萧昤贞闻言微微蹙眉,心下疑窦丛生。
“哥哥呢?”
林忍不语。萧昤贞心里一沉。
“你看着我。”
林忍幽幽地转过脸,面色无澜地望着她。
“他果真还是去了对吗?”
“……”
“所以他说要带我离开,是骗我的对吗?”
林忍依旧不语,紧闭的双唇似乎从未张开过。萧昤贞忽然望向手中的粥。
“我根本没有染什么风寒,是哥哥给我下了嗜睡的药?”
林忍别过脸,仍不发一语。萧昤贞猛地掀开被子,正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擒住了手臂。
“放开。”
“……”
“放开!”
纹丝不动。
“林忍,我虽将你视为至亲,可你到底是我的侍从,你难道还要拦我不成?”
“是。”
林忍幽幽地吐出一个字。萧昤贞眸色一凉,猛然将手中罐碗抛出,林忍从容避开,粥与碗碎落一地,萧昤贞猛地将手抽出,直掌劈下,被她接住,挡回一边,又绕拳重回,又被她以指穿拳,将拳拆成掌。几个回合下来,林忍见招拆招,灵活躲避,除了必要的接触,萧昤贞愣是连她的皮肤都未曾沾上分毫。
“姑娘,莫要辜负世子的苦心,你就算去,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萧昤贞死死地瞪着林忍。
“哥哥若是知晓他当年救下的婴儿是怎样一个白眼狼,想必也会寒心吧。”
“随你怎样激我,这是世子最后交代我的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办好。这战场,你就是去不得。”
萧昤贞的目色逐渐放空,双手缓缓抱于膝上,她悄然枕下,一双嫣红的唇颤如蝉翼,一滴泪从眼角逃逸,落于手背。
“可他是我的哥哥啊。”
林忍见状,心猛地拧起。挪身与她坐近,轻轻搂住她。
“姑娘。”
“我好没用。”
一刹的不经意,痛哭便再难忍耐。萧昤贞将脸埋于臂弯,小阁中只是回荡着沉闷的啜泣。林忍抱着她,无言以对。许久,她终于抬起水痕纵横的脸,无助地望着林忍。林忍不愿逼视她的目光,只是用袖口为她拭着泪。萧昤贞却忽然将她的手握住。
“他几时走的?”
“昨夜。”
萧昤贞闻言迅速拭去残余的泪痕,思忖片刻,沉声道:
“走,去见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