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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与子同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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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状,将那油腻腻的竹签子往火里一丢,也不敢细品这东西的味道,嚼着嚼着,强迫自己咽了下去,随即解开外袍就一把把他裹进了怀里。
知逢冷不丁被他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他又笑,虽然满头满脸的尘泥,却依然是那个风流浪荡北疆王的模样:“岂曰无衣,同解战袍。”
知逢顿时在脸上绽开了一朵鲜红云雾,立刻挣扎起来,岂无衣连忙一把把他抱紧了,才改口道:“好嘛好嘛与子同袍!”
说着,将下巴抵在他肩头,看见这人间一片凄惨模样,忍不住紧了紧外袍,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与子同袍……”
知逢敏锐从他语调里听出了一种悲切,连忙放弃了挣扎,乖乖窝在他怀里,贪恋着这片刻的安宁和温暖,轻轻劝道:“会好的。人间众志成城,还有神君们和仙庭,一切都会好的。”
“嗯……”
“无衣……”
清润少年的体温困锁于外袍之内,逐渐弥漫,他忽然道:“知逢,待三界大战过去,人间必定损失惨重,一片肃杀萧条,你记得我们重建雁荡镇的事吗?”
少年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当初雁荡镇被穷奇毁成了一地废墟,后来他们二人留在雁荡镇,帮忙重建,不得不说岂无衣做事真的有一套,整个重建过程有条不紊,没花村民们一分钱,当然,期间他受了这厮不少调戏也是真的,以至于临走之时村民们为了报答岂无衣,差点给他俩按头办婚礼。
岂无衣却十分凝重地轻叹了一口气:“重建人间,必定要比重建雁荡镇花上更久的时间,你愿意等我吗?”
知逢闻言猛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灿然明媚,自信得十分耀眼的眸子,不由片刻失神。
随即,他便又说道:“等我。等我五年。我一定能让这人间重回安宁,届时九州清晏,山河永固,无烽无火,无战无乱。到那个时候,我就去无名派找你,给你做开山大弟子,伤我替你受,血我替你流,好吗?”
知逢笑,温和而柔软,低低骂了句“傻子”,又理所当然似的靠在了他怀里,随即才说:“我们无名派,也没规定男弟子不能嫁人。”
岂无衣愣了愣,随后噗嗤一笑,乐不可支,这种低低的笑声,终于转化成了爽朗而兴奋的大笑。
以至于他竟然忘了答应一句——
“好,我来娶你。”
这句话,他终究没来得及说。
人间一片漆黑,阴风裹挟着霜雪四处侵占攻袭,唱出了一首四面楚歌,即便肉丨体凡胎自出英豪,各门各派摈弃所有大大小小的过节,自发聚集在一起,壮大成了一支绝不后退的誓死之队,也无法扭转凄凉的局面,他们壮志凌云勇往直前,却也渺小而柔弱。
——这就是人间。
湛离遭到煞气侵蚀,伤势过重,幸好被岂无衣一行拼死救了回来,只是以人间法术,暂且无法治疗或者逼退鬼帝的煞气,因此到目前为止都昏迷不醒。
他被安排在最大的营帐里,一直到神力恢复,这才缓缓醒来,轻咳了两声,睁眼一看,想起昏迷前变成怪物的春分上神,阴恻恻的鬼帝,还有……子祟。
这才慌忙站起身来,一把将帘帐掀开,就见外面一片漆黑,死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煞气,更是忍不住惊道:“怎……怎么回事?子祟……子祟呢?”
岂无衣和正在商量作战方案的宁亡人一行都是一惊,将手头的事一丢,就全部奔到了营帐前,只见湛离那一身残破的青衣依然狼狈,苍白着脸色,□□盘踞在他体内的煞气在他皮肤下四处游走,驱之不散,像一幅以人皮为底的诡异画作,深深地佝偻着腰,慌忙又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几人对视一眼,这才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们下去那洞穴的时候,就只见到神君您一人,未见子祟神君。”
知重女道君又轻声道:“大概是跟随鬼帝,回地府去了。”
煞气如针如刺,深深扎根于脊骨,疼得他低低喘气,呼吸艰难,抬首见天色漆黑如墨,无日无月不见星河,心下更是凝重而悲怆:“对了……鬼帝……这一切都是鬼帝的算计!他杀了春分上神!人间恐再无春色与生机,人间呢……?人间怎么样了?”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迟疑片刻,又齐齐摇了摇头,各自往后一让,以便他能一览众生相。
人间之惨烈,只要看一眼,就无不被深深震撼。
“这……”黑暗里又响起了一声刺骨的嘶鸣,八百年前种种,一齐涌上了心头,与现在相比,八百年前那一场……
竟仿佛儿戏。
脑袋里昏昏沉沉,但不妨碍他灵光一闪,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他以为这一切的算谋,是从那场堪称炼狱的三界大战开始的,然而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这个大局中的一环,一场试水,一场试探。
——在更早以前,或许甚至早于他的出生,这个巨大的棋盘,就已经把他算计了进去,布得天罗地网。
“神君……这些师兄们,都是各门各派的英秀弟子,他们从各地赶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煞君煞童,他们分散四处,无端屠戮,一片混乱,以凡间之力,实在难以为敌,根本无法抵挡,如今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神君……可有办法?”
湛离只觉四肢百骸都更加痛苦,摇头是他唯一的回应,这种无能感让他更加悲痛哀恸,他热爱着这个人间,为这人间的五彩斑斓和生机盎然而心潮澎湃,他甚至愿意为了这个人间而努力渡劫,去长生不老,去位列仙班,去将永无止境的生命和时间,兢兢业业地奉献给这个人间,把它变得更美好,更明媚,可现在……
他所热爱的人间,却被黑暗和屠戮,给浸染成了一地哀鸿。
而他自己,亦是推动这一切的棋子之一。是他亲手,把人间,毁成了这个样子。
另一颗棋子,子祟,他又在哪呢,他在做什么,他……还好吗?
头绪纷杂,又多又乱,挤在他脑袋里,疼得快要炸开。
正此时,东方竟忽然缓缓升起了一束刺眼的光,照亮了这一整个惊惧的人间,道君们激动起来,纷纷指着天空奔走相告:“看啊!是太阳!”
“太阳出来了!太好了!”
“有希望了!光明来了!”
被绝望压抑了一天的人们喜极而泣,祷告相拥,欢呼着新希望的降临,而湛离,却不得不冷下了眉目,摇了摇头,刺破了他们的希望,凝重道:“不。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火热的人群忽然又冷寂下来,良久,才有人压抑着哭腔,喃喃问了句:“什么……?”
“那是宵明和烛光,是舜的女儿,她们生而为光神,身上所发出的光芒,可与日月相齐,所以……”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明亮得刺眼的光芒,神色依然十分凝重,想象着两个娇小少女在那样炽热的高温下,缓缓登上扶桑的场景,忍不住略略低下了头,轻声道:“真正的太阳……恐怕一时半会升不起来了。”
他不知道那十只凶悍而忠诚的太阳神鸟出了什么事,又是生是死,但他只知道,但凡这十只鸟儿还能正常工作,也不至于安排宵明和烛光两位公主纡尊降贵,来暂代光明。
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压抑的哭声,随即,一种彻骨寒凉的绝望,就如同云雾一般,迅速席卷了这整支勇士誓死之队。
就连湛离,也难免绝望起来,他不过区区一个准神,当初对上疯狂状态的子祟都够呛,又何况整个地府倾巢而出的煞君和煞童?
除非……
仙庭能够及时出手!
他下意识抬起了头,果见云层里金光闪闪,禅铃的声音一步一颤,万天神佛踏着铃声一步一莲,缓缓从云端走了下来,领头的人慈眉善目,星目微阖,澄黄的僧衣外披着鲜艳的袈裟,大掌上悬垂的佛珠,每一颗上都用梵文刻满了佛经。
——是释迦摩尼大佛。
“佛祖……”
众人惊见神祗亲临,自觉上前一步都是亵渎,因此纷纷向后退了一步,眼见着上神们在庄严肃穆的禅铃声里,踏着祥云走到人间,而慈悲的大佛,终于将跌跌撞撞向他奔袭而去的湛离,一把揽进怀里,用温柔而磅礴的神力将他包裹,一点一点,逼出了鬼帝留在他体内的煞气。
“辛苦了,我的好孩子。”
“佛祖,人间……”
“没关系,世间无常,四大皆苦,所以万天神佛都降临此世,万事皆安,善哉。”大佛依然眯着眼,十分和蔼而慈善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说,“好孩子,你该渡劫了。”
“什么……?渡劫?这时候……子祟他……”煞气被逼出,刺骨的疼痛顿时消失,以至于浑身一轻,湛离忽然又想通了什么。
重逢之时他几乎死在子祟手里,那时候他看到了临死前的走马灯,让他回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他出生之时,大佛曾说过——
“余生颠沛,注定流离”。
所以他被起名湛离,再联想到这一千年来种种,他愕然惊问:“佛祖……也是下棋的那个人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