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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人间炼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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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轻笑了一声,沾了血的森森白牙越发明晃晃:“我……若是你的……孩子,怎会……被如此对待?”
鬼帝实在是太高大,为了能够审视他,而不得不尽量弯下了腰,衣袂摩擦的声音震得子祟脑袋充血,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响,却依然坚持着笑道:“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呢?父亲?”
父亲这个词汇,也不过是他听来的某个人间词话,父子亲情于他而言,比单纯的情爱更加遥远,遥远得甚至带了些可笑的意味,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竟有朝一日,也会从他嘴里说出来,心下不由飘远……
人间那些张狂的少年,喊“父亲”时的心态,也似他现在这般……憎恶吗?
鬼帝又坐直了身子,抬起宽阔大掌来,探进他头顶那一团灰色的雨云,牵动了牵魂丝,勾在血肉里的鱼钩将他提了起来,一直提到自己的面前,以便直视着那双深远的黑眸:“我要你心爱之人,头顶最后一根冠翎。”
子祟咬了咬牙,鱼钩拉动血肉的疼痛堪比凌迟,他想叫,却忍住了,狠狠咬了咬牙,有血液从嘴边渗出来,只道:“冠翎……?你要冠翎做什么?”
鬼帝勾唇一笑,苍老的脸上皱纹层层叠叠,使得那笑容十分诡秘,又把他提近了一点:“湛离的冠翎是瑶池之水所化,可以达成心愿,却唯有幻化成冠翎方可使用,子祟,好孩子,我要他许愿。”
他又嘲讽一笑:“许愿三界之中,我地府为尊吗?”
“不,我要他许愿,许愿我长生不死。”
可……身为岁与三界齐平的北阴酆都大帝,本就该是长生不死的。
子祟敏锐地往他身下一瞥,磅礴的煞气聚集在他脚下,令人看不真切,但他却是一惊:“你……在衰退?”
鬼帝仿佛是被戳了什么痛处,立刻暴怒起来:“不!我没有!”
自欺欺人般的怒吼越发确认了他此刻凄惨的境地,子祟也越发放肆起来,甚至低低笑出了声:“哈,所谓以地府为尊,不过是你为了给自己续命,打出的幌子罢了,你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创造了我,不过是想再多活几年?哈,可笑!”
他呵呵直笑,只是笑容里透着苍老,绝望之下,暴怒无双:“子祟,你也是会衰弱的,地府没有真正的长生不老,而仙庭却垄断了瑶池之水,唯有仙庭,才没有这样的困扰,子祟,若想地府长盛不衰,唯有……控制整个三界!”
“说到底,不过是身为地府的尊者,掌管死亡,却恐惧死亡罢了!”
鬼帝沉默了片刻,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杀欲与算谋纵横,片刻后才故作安稳地说道:“我并不畏惧死亡,我只是注定与三界同寿,三界未亡,我也不应该提前消亡。”
子祟又哼笑了一声,身上血肉被鱼钩贯穿的疼痛渐渐麻痹:“那八百年前那一次大战,又是为何?牺牲地府所有煞君,只是为了安排我和阿离的相识吗?”
他忽然低低笑出了声,宛若闷雷:“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好孩子。八百年前那一战,不过是为了提醒仙庭与我地府加强沟通,以便三界再次动乱,就能第一时间将仙庭引出来,仙庭高高在上,唯有引至人间,才能与之交战,将其歼灭!至于我地府煞君,却从未少过。”
“什么……?”
他笑得越发大声,仿佛睁眼就能看见一切算谋全部得逞的曙光:“看啊,我的孩子,看看你的好弟弟,好妹妹们。”
子祟随即被牵魂丝提着,转了个身,鱼钩扯动时,已经麻痹的痛苦再次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有血顺着衣角,一滴滴滴在了地上,渗入尘泥——他看见不远处黑压压站着许多“人”,四肢纤细而颀长,浑身漆黑,微微弓着身,以便让长得像手的上肢垂到地上,唯有扬起来的头上,长着两只三寸长的角——那是煞君的象征。
他心下蓦然一沉,一时连什么疼痛都顾不上,满脑子都是春分上神花源被炼化以后的模样,而鬼帝方才所说的“弟弟妹妹”,莫非……
“你把他们……炼化之后藏起来了?”
鬼帝凑近了过来,只笑:“所以才说,你是我的孩子里,最优秀的那一个。”
虽然这些“怪物”全然没有神志,战斗力却是不低,只是实在不太能讨人喜欢,唯有子祟,唯有他保持了神志,也有了自己的性格,也唯有他,长出了可以讨仙庭准神喜欢的样子。
子祟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即便骨骼被剔,也忍不住颤抖起来,看着那乌泱泱的怪物大军,一时说不出话。
于是鬼帝又坐直了身子,端着那鬼界尊者高高在上的架子,轻轻挥了挥手:“去吧,好孩子,去人间大闹一场,去找你的心上人,去渡劫,去长生不老,去尽情发泄你的杀欲吧!”
他咬了咬牙,木然地看着自己被逐渐隐匿消弭的牵魂丝控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连深嵌在血肉里银光闪闪的鱼钩都隐去了形状,仿佛根本不存在,然而那举手投足间的扯动,无一不疼得他呼吸困难,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脚印,他就这么,鲜血淋漓地走向人间,而身后,是鬼帝为侵占人间而准备的万千怪物兵团。
人间。
短短顷刻间,人间就已经成了炼狱,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没有四时,更没有生机,甚至连时辰都分不清楚,冰霜侵袭,唯有闪电成了唯一的光亮,四处都是烽火焦灼。
但人间虽然弱小,却有着众志成城聚沙成塔的强大凝聚力,太阳一消失,各方势力就都自发聚在了一起,就连岂无衣的禁卫,都正在赶来的路上,各路道君们则以宁亡人和知重女道君为首,聚于一处正商议着什么,他们四处奔走,就地在锦官城外已经枯萎的花圃上建起了一顶又一顶的应急营帐,紧急救助了不少百姓,然而每个人,都满脸肃穆一身是血,他们都经历了一场恶战,才勉强活下来。
独留岂无衣一个,险遭活埋,多亏知逢及时赶到,才堪堪赶在他窒息之前把他刨了出来,这会就是半个伤员,裹紧了自己灰扑扑的龙纹紫衣缩在了火堆旁,干巴巴地问道:“你又怎么来了?”
知逢也没管他家师姐那边的运筹帷幄,正专心致志地用削细了的竹签子烤一块鲜红鲜红的肉,闻言拿起来嗅了嗅,确认已经熟了,就给他递了过去:“吃吧。”
岂无衣见状下意识往后一仰,看了看红得不太正常的肉,眼角一跳,小心翼翼:“这……奇奇怪怪的,不是普通的肉吧?”
知逢又往前一递,十分诚恳:“这是飞鱼的肉,经《山海经》所载,吃了以后,能保你刀枪不入,我放心。”
他满脸都写着不容拒绝,岂无衣只好接了过来,又心下一暖:“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要来锦官城,没跟着一起来只是为了赶去替我寻了这飞鱼肉?”
他目光一闪,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那脸颊上的红晕像极了哪位邻家的小妹妹,低声道:“差一点……就没赶上。”
那个时候,山川崩裂,大地哀鸣,花圃鬼门洞开,源源不断的煞童和怪物们正倾巢而出,宁亡人和师姐根本顾不上地下的情况,保命都来不及,他若是再去迟一步,或许……
挖出来的就是一具尚且留有余温的尸体了。
但幸好,封雪台已经离开,而且随着人间诸多英秀弟子奔赴而来,总算是勉强将这一片混乱的花圃暂时先稳定下来,只是,这期间付出的诸多鲜血,则是另一重景象。
“知逢……”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时又带着少年明媚的温柔:“快吃吧,三界大战,是场苦役呢。”
岂无衣连忙“嗯”了一声,张嘴正要咬,连忙又把肉递到了知逢嘴边,小声道:“你也吃。”
他却伸手婉拒,摇了摇头,亮出掌心淡淡的疤痕:“我要预备着净血,不能吃。”
万一符箓用完了,他却因为吃了飞鱼肉刀枪不入,取不出净血来,岂不生生成了拖后腿的累赘?
见他不动,便又催促道:“快吃吧,我特意千里迢迢奔赴騩山才得来的,可不要浪费我送你的礼。”
岂无衣闻言终于咧嘴笑了开来,乐滋滋的:“这倒是,亲媳妇送的,管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跪着也得吃完,谁叫我自己选的媳妇呢。”
原本正正经经的知逢小道君被他这一句烧红了脸,燎到了耳根后,连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就走。
“好嘛好嘛我闭嘴,快回来,不许走!”见他又默默坐回了自己身侧,便一边大口嚼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又嘀咕了一句,“脸红什么。”
“你!”
岂无衣连忙嘿嘿一笑,乖乖闭上嘴,将那块肉大快朵颐吃了个干净。
知逢这才略松了口气,在阴风里禁不住打了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