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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骸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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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才升起不久,墨阳已彻底醒来,街衢上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墨阳就是墨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换做平时,云绰肯定得从街头逛到巷尾,可现在她却完全没心情欣赏。
她快步穿梭在人群里,过了路口就是客栈,她正要跑过去,道路尽头忽然有马蹄飞踏。
铁骑驰骋而来,扬起浓浓尘土,行人无不辟易道侧。士兵翻身下马肃清街道,手持长戟镇守在街道两侧。
一溜儿都统、牙将驭马而来,云绰很惊讶,这些人平时可不容易见到。
一辆印有巨鸟图样的车架轱辘辘驶来,在长乐街口缓缓停下。卫兵撩开车帘,车内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他很瘦,脸颊凹陷下去,显得有些老态;眉间的皱纹像是第三只眼,让他看上去严肃极了,可他的眼神半点也不浑浊,锐利得像高原上的鹰,同时也如钢铁般坚硬,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侵蚀他的心。
只一眼,云绰就知道这是个极其板正、难以亲近的人。
将军恭声道:“末将濮阳卨恭迎冯大人!”
云绰听说过濮阳卨这个名字,他是西境唯一的正将军,整个西境的兵权都握在他手里,论级别,他比庞素还要高一级,放眼全国,仅次于姬无夜大将军。
堂堂一个正将军,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一位无名之辈行礼,真是不可思议。
云绰盯着那冯大人直挠头,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她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街对面,卫庄透过窗户望向车上的大鹏鸟,视线慢慢落到车主身上。
冯敬尧,卫庄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名字的主人,他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虽然同为夜幕办事,但冯敬尧不似黄士威那么高调,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实际上,他是最受姬无夜信任的人之一。
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纶氏的盐粮生意都被冯敬尧掌管着,大事小情都须得过他的目,整个西境的命脉,旸陵铁矿,也一直由他直接负责。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手里的权利甚至大过申屠志。
很难相信姬无夜竟会如此信任一个人,可正因他是个谨慎的人,所以他才会信任冯敬尧,像信任自己的眼睛一样信任他。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比死人还要可靠的人,那只能是冯敬尧。
眼下冯敬尧被紧急调来墨阳,想来是为了接手黄士威留下的摊子,这在前世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据卫庄所知,上辈子黄士威可是颇为长命。
很多事情都与前世不同了,未来的走向也必将发生偏移。不得不说,这让卫庄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同卒长说了几句话后,冯敬尧重新登上车架,接着,卫兵就开始粗暴地驱散民众。
云绰很不满,此人厉害得紧,与黄士威之流断然不同,今后由他坐镇墨阳,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车辆向着城南方向驶离,云绰来到客栈,在卫庄对面坐下。
见她来了,卫庄这才招呼小厮上菜。菜很快就上来了,热腾腾的炒饭和香喷喷的烤鸡,是云绰最喜欢的美味佳肴。
云绰夹了块鸡肉塞进嘴里嚼吧两口,只觉得这肉干巴巴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她又尝了口饭,还是味同嚼蜡。
卫庄问:“此行有何收获?”
看她这样子,定是查到了非常重要且不利的线索,心情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一言难尽。”云绰用手掌搓了搓脸,打起精神说了起来。
正说到一半,街上又有响动,像是乐声,听不分明。云绰从窗户往外探,迎面竟驶来一辆灵车。
灵车后跟着两列铁甲士兵,个个神情肃穆。婢女抛洒花卉祭奠亡者,随行乐队不停奏着哀乐。
“是黄士威出殡了。”云绰小声说。
冯敬尧才从长乐街入城,黄士威便从长乐街出殡,真够赶巧儿的。
新旧权势交替,也不知将为墨阳带来怎样的变化。
云绰又说:“不过这么快就出殡,以黄士威的身份,也太仓促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冯敬尧和黄士威有仇呢。
卫庄不言,目光落在翟茀上,云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翟茀上坐着一位未亡人打扮的妇人。说是妇人,只因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实际上,她还非常年轻,而且非常美丽。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她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但除却这张脸,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就连她的忧伤,都是美的。
这身打扮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她仍是那个艳色绝世、倾国倾城的墨阳第一美人,所有美好的词汇放在她身上都不算过誉。
灵柩缓缓行进,如烟虽未落泪,可眼神却是哀伤的,不是与至亲之人阴阳相隔的巨大悲恸,更像是为一位认识不久的朋友离世而感到凄凉。
云绰忍不住感慨:“也算是有情有义。”
卫庄没搭话,如烟与黄士威的关系不尴不尬,非同一般,不能简单论之,倘若哭得摧肝裂胆,反倒叫人一眼看出在作戏。
车队逐渐靠近,云绰闻到一股和字条上的味道极其相似的香气,赶忙戳戳卫庄的胳膊。
卫庄同样留意到了这一点,长眉微微蹙起。
这可是重要发现!云绰立马狼吞虎咽起来,现在不吃,等会儿就没机会了。
哗啦啦几声,锁链划动,墨阳城的外门缓缓打开,为这位名动西境的黄老爷做最后的盛大告别。
翟茀到了城门口,没有再继续送行,掉了个头便折返了。云绰擦擦嘴,和卫庄兵分两路,一人往一头去。
队伍一路向西,云绰跟在不远处,途径渡口时,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杨跛子出了他那黑黢黢的屋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目光牢牢锁在黄士威的灵柩上,直到车队走远,他都没有离开。
车队约莫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山中腹地停下。云绰蹲在树上偷看,此地依山傍水,明堂开阔,显然是处风水宝地。
一座豪华墓穴坐落其间,石门可容四人同时进入,想来是这几日工匠夜以继日的成果。
一大群工匠候在一旁,墓前堆了百几十来块白岩,云绰估计每块都有几百斤重。
哀乐声渐弱,侍女将一束花儿祭在墓碑前。云绰远远看着,这花的模样有些熟悉,她似乎曾在书上看到过,无奈离得远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白眉长须的道士拿起法器开始诵经,工匠们一齐将棺椁送入墓穴。内室的墓门砸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随后工匠便开始用封墓石封墓。
封墓的过程十分冗长,兴许直到晚上都弄不完。云绰虽然想要那花儿,可时间不等人,因此只看了两眼就折返了。
回程不用跟随车队,云绰一路使轻功,三两下就回到客栈。
她迫不及待同卫庄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其中着重表达了没能弄到花儿的遗憾,卫庄听完,从袖子里掏出几朵花来,跟变戏法似的。
云绰又惊又喜:“你从哪儿弄来的?”
卫庄没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
云绰拿起花一顿端详,花朵形似诸乘,白花紫蕊,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细长的藤条上布满吸器。
她告诉卫庄:“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花,这是灏兰。”
卫庄投来目光:“何为灏兰?”
云绰说:“一种半腐生的植物,燕国名花,虽然名为兰,但它实际上是一种藤蔓。”
她摆弄着灏兰柔软细嫩的枝条说:“灏兰的种子就像白凫草一样,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花开后便随风飘散,落到红尾桦上生根发芽。红尾桦是灏江特有的树种,其油脂具有独一无二的芳香气味,灏兰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
她继续说:“灏兰的藤蔓上长有吸器,可以打开宿主的茎干,吸干所有的养分和水分,慢慢绞杀宿主,借机孕育花苞。等到宿主腐烂,它就离开花不远了。这种花很难培育,放眼七国都是有价无市。”
云绰说得很快,但她相信卫庄跟得上她的思维。
卫庄勾唇:“越来越有趣了。”
云绰扶额:“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字条上沾有灏兰香,再次证明他们之前一直寻错了方向,谭业爱慕之人断不可能是下三等的姑娘。
卫庄拈起一朵灏兰,问:“这种花只寄生在红尾桦上?”
“也不是。”云绰摇头,“大多数植物可以成为灏兰的宿主,但都缺少足够的油脂供养它,所以只有寄生在红尾桦上,灏兰才能顺利开花。况且,没了红尾桦的香气,灏兰也就不能被称之为灏兰了。”
卫庄说:“我很好奇,这种花能否生长在死去的动物身上。”
“啊?呃……我也不知道。”云绰起初有些惊讶,接着便认真思考起来,“或许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灏兰生长需要很多养分,而腐烂的动物和植物相比,营养还更多呢。”
说完,她问卫庄:“为什么这么问?”
卫庄说:“这些花,我是在黄士威的别苑里发现的,就长在花圃的地里。”
“不是吧?”云绰惊疑不定,不需要红尾桦也能养成灏兰,难道真有人在以肉饲花?
但紧接着,她就推翻了这个猜测:“不可能,这些灏兰明明是有香味的啊。”
卫庄问:“那你可曾见过真正的灏兰?”
云绰摇头,那当然是没有的。卫庄幽幽看她一眼,云绰有一瞬间的呆滞,旋即小脸上便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卫庄眸色深沉:“我想,我们有必要调查一番这位黄老爷了。”
“咱们分头行动。”云绰利落起身,“我得马上去个地方。待会儿客栈见。”
她必须去一趟鹿门关,搞清楚杨跛子说的那艘船上究竟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