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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万年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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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把船划到树后,云绰抱着琴躲到他身后,神情紧张地盯着洞口看。
水流澹澹,洞里响起两道清脆的少年音。
“四郎,你确定人是往这处来的?”
“绝对是,一定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嘁,你怕不是眼睛花了,看谁都像云绰。”
“我眼睛没花,肯定就是她。”
“啧……”
伴随着吱嘎吱嘎的怪响,一艘小船缓缓驶出云水洞。
船上坐着两位少年,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着粗布中衣,脚踩藤条鞋:另一个则年幼些,一身云纹锦衣,生得唇红齿白,小脸粉粉嫩嫩,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腻。
两人正呼哧呼哧地划船,布衣小哥手里握着一把桨,而那锦衣少年手里拿的却是一根半折的朽木,划起水来吱嘎作响,似乎正是那怪声的来源。
云绰从卫庄身后走出来,一手叉腰盯着这两人,眉心挤出一道深壑。
“你认得他们?”卫庄垂眸询问。
“喏。”云绰努努嘴,“那个脑子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是边家的小儿子边皓月,顶上有三位姐姐,大家都叫他边四郎。”
她又指向那布衣小哥说道:“那是城东叶家的阿执,懂些三脚猫功夫,经常找人切磋,三天两头来我家讨药。”
她话音未落,那头边皓月发现了他们的船只,喜出望外地朝她挥手。
“云小狼!”
“他奶奶的。”云绰骂了句脏话,从地上捡起石子就弹了过去。石子擦过边皓月身侧,扑通落在水里。
水花四溅,边皓月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看向云绰。
“云小狼,你干嘛呀?”
云绰问他:“你说,要是你二姐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会是什么反应?”
“我……我……”边皓月被戳中软肋,顿时讷讷了起来。
叶执见他这怂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云绰明眸一转,目光落在他脸上。
“你最好能一直笑下去。”
叶执说:“今儿过节呢,大家都去看花了,不会有人看到我和四郎来这儿的。”
“哦?”云绰问,“要是我去告状呢?”
叶执说:“嗨,你要是去找边舒月告状,我就把这船给吃了!”
云绰说:“传话有很多方法,比如告诉周婶。正好我知道一条近路,咱们要不要比比谁先到渡口?”
这下叶执慌了,急忙伸手挽留。
“小云不要啊——”
云绰跳到岸上,头也不回地往上山走,不多时就消失在迷雾深处了。叶执吓得赶紧抄桨划船。
“调头,快调头。”
“啊?哦……”边皓月胡乱应道。
很快,小船驶入云水洞中。云绰暗骂两个傻子,抱着寒霄从石头背后走出来。
“咱们继续往前走吧,万一他们发现我在诓他们,一定会追回来的。”她对卫庄说。
随着船橹慢慢摆动,小船动了起来。两岸青山相迎,林中雾霭萦绕,恍若天外幻境。
云绰坐在船头吹风赏景,身后忽的响起卫庄低沉的声音:“那二人是你的朋友?”
云绰一脸不满地问他:“我和那两个傻子像是一路人?”
卫庄用鼻音“嗯”了一声,语调没有半点起伏。
云绰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声音闷闷的:“我和叶执打小就认识,说是朋友其实也没错。至于边皓月,他家祖上据说是郑国贵族,挺有钱的,好像是得罪哪个权贵了,才举家迁到九鼎城来。”
说到这里,她皱起眉头。
“他家人个个阴阳怪气,眼睛长在头顶上,讨厌死了。也就边皓月脑子笨,不懂这些,所以稍微好一点。”
“不过——”她向卫庄郑重声明,“也请不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尤其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这是对我的侮辱。”
说完她就把头扭了回去,像只骄傲的小猫。
卫庄无声地勾起唇角,眼底荡开极浅的笑痕。
船继续行驶,山上的白玉帘多了起来。花瓣铺满草地,于缭绕的水汽中半隐半现。
山上白茫茫的,就像刚刚才下了一场大雪,景色比屏山更胜几分。
轻舟沐浴着夕照顺水而下,从低隘的峡谷中穿出,一抹绿色徒然出现,在无尽雪色里尤显突兀。
那是一棵至少有千年寿龄的古榕树,树形奇特,枝叶繁茂,四周遍布气生根和支柱根,每一根都堪比一棵普通的树。
这株参天古树直挺挺地立在白玉帘丛中,一眼看过去俨然一栋绿色的小楼。
云绰惊叹不已,船还没停好便跳了下去。卫庄俯身将寒霄拿起,尔后缓步跟上她。
云绰跑到树下,仰头看向上方。榕树华盖遮天,稠密的侧枝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苍翠的小森林。而站在昏暗的阴翳中,那种震撼人心的冲击感越发强烈。
这株榕树的枝叶实在是太茂盛了,就连阳光也无法穿透。云绰只觉整个世界都被绿色给笼罩了,眼里再看不到任何其他色彩。
这棵古树不知已在此地矗立多久,见证过多少次斗转星移、日夜更迭。在它面前,人类甚至比一粒灰尘还要微小。
然而,这个古老而沧桑的生命却很是和蔼慷慨,用躯干承载了无数幼小的生灵。它的每根枝干上都爬满了苔藓地衣,攀附着翠绿的藤蔓和灌木。数不清的附生兰和菟丝子扎根于其上,开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云绰偏头看向卫庄,漂亮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小庄哥,我们爬到树上去看看吧?”
卫庄没有拒绝。
云绰雀跃地跳上旁枝,扶着树干迭声呼唤道:“小庄哥,你也快上来呀!”
话音未落,她便又踩着枝干跳了上去。
再爬上四五丈高后,下方的景象已被丛密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云绰看不见卫庄的身影,于是大声地问:“小庄哥,你上来了吗?”
“嗯。”
得到卫庄的回应后,云绰三下两下爬到树顶,站在高高的杈桠上,朝远处望过去一眼,登时呆住了。
“哇……”
卫庄跟上来,正好听见她的喟叹声。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竟也微微晃了晃神。
今天的晚霞很美,漫天霞光挤过云隙流窜而入,肆意泼洒在天地间。
朦胧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将云绰鹅黄色的衣裳染成了橘红色,而卫庄那双始终没有过多情绪的银眸,此刻也染上了一抹暖色。
处在这样的高度俯视下方,无论是山岳云海还是奇松怪石,都可尽收眼底。
云绰无比希望这片天地只属于她一个人,那样她就可以把这幕景色偷偷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于是极认真地看向卫庄:“小庄哥,我们说好了,这个地方是绝对机密,只能有我们两个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
卫庄轻嗯一声以作答应。云绰开心地笑了,撑着树干荡起腿来。
她知道就算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也无法把这片时空占为己有,她又如何能把这座山、这棵树封存?但至少她可以不让其他人知道这处所在,就像被她埋在树下的钱罐,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榕树的主干上布满根系,而根系上又附着了大片的苔藓,毛茸茸绿莹莹的,跟一张张绿色的毛毯似的。
云绰用指尖小心地戳戳它们。苔藓蓬松,湿润,触感松软,毛刺刺的。云绰觉得有点痒,本能地蜷缩起手指。但很快,她又张开手掌,轻轻地抚了上去。
两人并肩而坐,相对无言,一起默默欣赏这迷人壮观的大好风光。
半个时辰后,夕阳一点一点沉入西方,天际开始变得半明半暗,云绰和卫庄下山回家。
船只迎击空明粼波,穿梭在重山间,往家的方向驶去。船板轻轻摇晃着,带来一种微妙而熟悉的舒适感。困意从指间升起,铺天盖地袭来,让人抵挡不住。
云绰的目光逐渐涣散,意识也跟着模糊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靠在舷边阖上眼睛,眼前渐渐漆黑一片。
睡着以后,她的呼吸声更轻了,舒缓而迂和,如羽毛于耳畔轻挠。
卫庄垂眸看向她的睡容,以目光一点一点临摹着她的眉眼,自那对弯眉而起,慢慢游移到她的眼睛,她的鼻梁,最终落在她的唇上。
星辰隐没在夜空中,就藏在迷雾一般的云层里。
透过这叆叇云雾,他看到了漫天星河。看到一条既定的轨迹发生偏离,横亘在星辰之间的漫长时空湮灭无踪。
两条曾经错过的星轨,在万载光阴中渐渐靠近。
最终,再次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