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的企图》一己之愿

3、决定

　　黄昏时分，春山城中连接着云轨的电梯打开，从里面出来一群人，几乎全是办事回来的战士，带着不少军需物资，几人一伙忙着搬东西。

　　一个穿着灰蓝色大衣的青年混在他们中间，脚步迟疑，在一堆热火朝天干活的人中分外显眼。

　　进了内城，街上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之前那只袭击姬家大小姐的巨型鸟怪。有意识隐藏身形，盯准了巫女发起袭击的怪物不多见，能一击击破三层刚性结界的攻击威力更是如此。

　　原本神色犹豫的青年在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后脚下一转，冲到说话的那人面前，疾声问：“小暖被鸟怪袭击了？她现在在哪儿？”

　　那战士第一眼只看到他这身和春山城中人截然不同的打扮，听到这种打探巫女行踪的问题，压低眉眼神色警惕了一瞬。

　　在看清对面青年的长相后，他身上的肌肉又放松下来，大大咧咧道：“林小哥，回来了啊。”

　　“战斗刚结束不久，大小姐么，当然是在医院里。”

　　得到答案的青年连道谢都顾不得，上楼梯时一步并作三步，直奔春山城专门负责治疗伤兵的医院，徒留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寂静了一瞬：刚刚那段对话，是不是，让林家那小子误会了什么？

　　巫女八大家中，春山姬家最擅长治愈巫术。因为最近东三城其他两城出了些问题，许多巫女被派了出去，姬怀暖做为少家主，在结束战斗任务后直接接手了受伤战士的治疗。

　　她刚治疗完最后一个伤员，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迎面就撞上了匆匆而来的林恒。

　　青年跑的气喘吁吁，大衣拎在手上，衬衫和领带也被他自己扯的乱七八糟。

　　真不像他往日的品性，姬怀暖想。

　　林恒上下打量着脸色红润的少女，有些不确定消息的真实性，“小暖，你受伤了？”

　　姬怀暖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到我。”

　　“再说，”不等青年回应，少女就接上了下一句话，“我有没有受伤，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林警司？”

　　林恒因为剧烈跑动而潮红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片刻后咬牙道：“谁爱管你。”

　　“呵。”姬怀暖偏开头不去看他。所以说，还回来做什么呢？按照当初的约定，再也不见不就好了吗？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春山城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高高低低漂浮在夜空中，亮着和遥远回忆里一样的光。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廊的楼梯上，只有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响。

　　姬怀暖走在前面，林恒在她身后两步外跟着。转弯的时候，少女的目光扫过灯下的青年，瞳孔突然放大。她停下脚步，站在比林恒高两级的台阶上凑近他，“林恒，你是不是给我寄过照片？”

　　林恒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是，两年前寄过一次。”

　　明明已经离开，明明已经放弃了过去的一切，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寄给了姬怀暖。

　　少女得到答案，一改之前慢悠悠的步子，转过身灵巧的猫一样翻过围栏，在栏杆和柱子上几次借力，就跳到了自己屋子门外，很快，少女的房间灯光大亮。

　　林恒追过去的时候，房门敞开，姬怀暖正在屋里翻箱倒柜，房间里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几乎让人无处落脚。

　　青年的目光扫过这间已经数年没有进来过的屋子，这里和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变了很多。

　　那些可爱的小猫玩偶之类的东西都不见了，粉色的纱幔全部被撤掉，只保留了白色的蚊帐，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姬怀暖小时候睡的那张漂亮的公主床也换成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给屋子里堆着的大量书籍、卷轴和各种资料腾出地方。

　　林恒知道姬怀暖有看书看到一个问题会把所有相关的资料都翻出来查看的习惯，所以她的书架总是空一半，另一半书都堆在桌边随时能够到的地方。

　　只是比起小时候那两小摞书，现在姬怀暖桌边的书都是从木地板直堆到半人高，矮桌边就是一片资料丛林。

　　林恒扫到桌边标着“密”的卷轴，迅速偏头移开目光。以前他做为少家主的守护战士是有资格看绝大部分资料的，但现在他连春山的人都不是了，自然得避嫌。

　　林恒后退一步，碰到了身后的立柜，随手一摸就在上面留下了几道明显的印记，这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过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念叨：“你是小猪吗，姬怀暖？”以前都是他帮忙打扫房间，他走之后，即使没有新的守护战士，姬怀暖也是春山姬家的大小姐、少家主，怎么都不会委屈了她。

　　“就算自己不做，至少找个女仆来打扫一下房间。”

　　姬怀暖翻东西翻的头也不抬，只随意道：“我不喜欢外人进我的房间。”再说她屋里的那些资料也不能随便给人看。平时只要关上门，房间里的结界就会启动，除了她没人能进来。

　　林恒还沾着灰尘的指尖一颤，收掌成拳，从兜里翻出自己的手帕默默擦桌子。

　　那边，姬怀暖找东西的动作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目标明确地掀开床单钻到了木板床底下，只留下半截儿身子在外面晃荡。

　　在更久没打扫过的床底把自己滚了一身灰的少女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张因为保存不善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姬怀暖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把照片拿到灯下仔细去看，上面的青年穿着一身警员制服，脸上稚气犹存，微微上翘的眼角和锐利的眼神透出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后伫立的高大钟塔，和姬怀暖梦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少女的手指指着钟塔，抬头看向青年，“这是在哪儿，林恒？”

　　青年走近几步，看清那张照片后微微一愣，还是回答了她的话，“当然是中央城，中央城东区那边，我刚入职的时候照的。”

　　姬怀暖的眼睛微微眯起，过了一会儿，她咧开嘴，又露出那颗小虎牙，伸手一拍桌子，“我决定了！”

　　“你决定个什么啊，整天就会瞎霍霍。”一个女声插进来，姬怀锦出现在门口，她微微抬着下巴，幸灾乐祸地看着灯光下的姬怀暖，“母亲大人找你，过时不候。”

　　姬怀暖恨恨瞪她一眼，咬牙切齿，“告状精！”都这么晚了，姨母为什么找她，用燕子的脑袋想想都知道。

　　“哼！”姬怀锦朝着姬怀暖吐了吐舌头，转眼看清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脸色瞬间冷淡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林恒并没有在意姬怀锦不客气的态度，只是平静道：“我回来看看小暖。”

　　“回来看她？”姬怀锦讥讽地挑起嘴角，眉眼间泛起厌恶，“一个又一个，全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当初怀暖哭着喊着让你不要走，你还不是头也回地奔着那花花世界去了？现在又有什么好看的？假惺惺。”

　　“我才没有哭着喊着。”姬怀暖立马出言反驳，过了一会儿又纠正道：“没有哭。”

　　“还有啊，怀锦。我对林恒，并没有什么恩义。”就算硬要说，也是养大他的春山城对他有恩义，而春山，允许他离开。

　　林恒看着姬怀暖，静默不语：是吗？他们之间……并无恩义。

　　姬家家主姬月歌住在最高处的那一幢屋子里，三人行到门口，林恒自觉留在了外面，结果没一会儿，姬宿就出来叫他进去。

　　林恒跟着姬宿穿过层层帷幕，时隔数年再次见到了姬家的家主姬月歌。气质出尘恍若神仙妃子的大巫女面前摆着棋盘，可坐在她对面的哥哥姬命心思早就不在下棋上了。

　　“小暖，听舅舅的话，没有守护战士是不行的。”姬命对着姬怀暖絮絮叨叨，“普通战士急着立战功升迁，哪里有守护战士待你上心？再说他们学的东西也不太一样。已经有新的守护战士顺利通过考核，你明天就去选几个？”

　　一进来就听到这话的林恒猛然抬头看向姬怀暖，拳头不自觉握紧。而坐在姬月歌下首的姬怀暖鼓着腮帮子，就是不应声。

　　做为姬家的少家主，姬怀暖当然是不缺守护战士的。她从出生起就有四位守护战士。两个是她的亲哥哥，两个是她母亲守护战士的儿子。

　　他们本该和姬怀暖一起长大、一起战斗、一起守卫这座城市，成为她最重要、最信赖的人。

　　结果她三岁的时候亲哥就跟着他们的军长爹跑了，导致她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巫术就是怎么解除和守护战士的契约。

　　青梅竹马的另外两个也是不等她成年就一个接一个离开春山奔向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让她把那个术再复习了两次。

　　放眼整个春山，就没有比她更凄惨的巫女。

　　姬怀暖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语气笃定，“我不需要守护战士。”

　　娃娃脸的姬命见姬怀暖那反应，眉眼一厉，也不对着她生气，反而骂道：“都是黎青那个混蛋坏了规矩，若是姬宣和姬宴还在，小暖哪儿用在守护战士的事上为难。”

　　姬月歌手中捻着棋子，闻言淡淡道：“哥哥，是黎宣和黎宴，13年前就不存在姬宣和姬宴这两个人了。”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再说，黎青信守承诺，南军并没有苛待姬家。”

　　“可是他们苛待了小暖！”姬命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道：“我不是怪你。”

　　姬月歌随意一哂，并不多言。她把目光转向站在下面的林恒，“阿宿和阿恒都坐吧。”

　　姬月歌待他的态度一如少年时，这让林恒自在了些，对自己所求的事情，也有了些把握。

　　而一边的姬命刚刚平复了心情，又被姬怀暖的下一句话炸了起来。

　　“我打算去中央城，明天就启程。”

　　姬命闻言想都没想，“不许去！”

　　姬怀暖即刻反问，“为什么不能去？”

　　“你母亲就是在中央城……”他话没说完就对上了姬怀暖透亮的眼。

　　“不是说，我母亲是因为生下我巫力耗尽衰弱而死的吗，舅舅？”

　　姬命默然半晌，才道：“小暖，不要去那个地方。”

　　姬怀暖还笑，“舅舅太心软啦。”她把目光转向姬月歌，“姨母，那边传来消息，怪物的变异大范围存在，我们的机会到了。”

　　姬月歌微微挑眉，“你想好了吗，阿暖？外面可不像春山这样安全。”人类21城边界成群结队的怪物算什么？那是最简单直白的东西。

　　姬怀暖脸上有种天真无畏的果敢之气，“我并不害怕外面的世界，无论是怪物还是人类，我能保护自己的，舅舅、姨母。”

　　那个预知能力就像个啰嗦的老太太，不停地叮嘱她哪儿哪儿都有危及她性命的事要发生。但她是不会缩手缩脚躲在角落里动都不动的，她要去中央城。

　　“而且，”少女轻轻笑起来，眼里有莫名的光在闪动，“我也想去看看呢，姨母。”

　　“中央城，那个哥哥们、林恒、江连他们丢下我都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间天堂？”

　　林恒抬眼去看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姬月歌沉吟片刻，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棋盒里发出玉石相击的悦耳声音，她单独带着姬怀暖去了内室。

　　过了许久，两人才出来，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姬月歌已经同意了姬怀暖去中央城的事，只叮嘱道：“记住一点，你是春山姬家的少家主，千金之子，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坐在一边的姬怀锦愣住，她刚开始听到姬怀暖说要去中央城还在心里偷笑，家里不可能同意的。但是现在眼看着，母亲这是同意的意思？她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也要一起去！”

　　姬月歌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你和阿暖，永远不能同时离开春山城，就像当年的我和你姨母一样。”

　　“为什么？！”

　　姬月歌扶额，“自己想。”这一个，完全不开窍。

　　姬怀锦不想自己想，她看到姬怀暖脖子上明显是母亲刚给的玉燕子，鼻头一酸，眼眶发红：每次都是这样，母亲和怀暖总会说些她不太明白的话，像是暗语一样。被称作少家主、大小姐的，也全都是姬怀暖，母亲贴身戴了多年的玉燕子，给的也是姬怀暖。

　　明明，她只比姬怀暖晚出生三个月。
　　明明，她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姬怀锦夺门而出。

　　“怀锦！”姬宿追了出去。

　　姬命依旧不赞同孩子离家去中央城那个地方，但做为家主的妹妹已经同意了怀暖的请求，他也不会反驳，只自己坐在那里生闷气。

　　姬月歌没去管闹性子的女儿和兄长，而是把目光转向林恒，“阿恒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林恒对上姬月歌看他的目光，有片刻的紧张。不同于姬怀暖的粗放做派和姬怀锦的咋呼闹腾，姬月歌是真正能够满足所有人对巫女想象的存在。

　　清丽到不染凡尘的面容，从头发到睫毛都是那种晶莹剔透的雪色，碧绿的眸子缓缓张开的时候，像是星湖垂落人间。这种异于常人的长相，正是修成大巫女的标志，翡翠般的眸色更是春巫女所特有的。和她比起来，姬怀暖和姬怀锦都还是黄毛丫头。

　　林恒顿了顿，看了黄毛丫头姬怀暖一眼。

　　被他看着的少女自觉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从座位上起身，在路过林恒身边的时候狠踩了他一脚，“哼~你的事情，我才没有兴趣听。”

　　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在不久之后，她就会让以春山姬家为首的巫女家族重新在中央城显露光彩，让总是给巫女家族找事儿的北军吃到教训，让内陆那些城市的居民认识到有巫女罩着的好处，自愿投奔东三城……

　　至于守护战士……外面的世界从她手中夺走的，她会从它手中再夺回来。

　　她会得到下属和民众，所有人一起建立新的城市，春山姬家的东三城，会在她手中，成为东四城。

　　云轨也会为了她，铺就新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