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伍】 ...

  •   【伍】
      下午三点。天空中云朵开始聚集。骨灰被细心安置进精巧的盒子里,由父亲抱着。墓地离这里很近,众人商量好了一路走过去。父亲和两个叔叔走在前面,随后是苏洛苏勇和苏盈。苏洛想跟着母亲走,母亲却把她赶到前面,自己和大婶娘落在后面。小婶娘已经先走一步去墓地安排。
      前面的三个大人都不讲话。父亲抱着爷爷的骨灰盒,二叔抱着遗像,小叔拿着剩下的花篮。苏洛走在左边,苏勇和苏盈低声说着什么,太快又是方言她听不懂,也懒得理解,只觉得他们在争执。只是不是瞥向自己的目光让人不舒服。她尽量忽略,转头看路边的景色。十二月。快冬至。萧条的枯草和虚荣的常绿植物、小块的农田像极了这座城市的风格,只是天空没有鸟群掠过因此显得空旷。天是灰的,有层层的云把太阳遮住、又松开、再遮住,像童年玩不倦的游戏。苏洛有些奇怪怎么没看见其他送葬的队伍。苏勇和苏盈停止了谈话,耳根清净使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简直生出一种郊游的悠闲。
      再走了一会儿,队伍松散起来,稀稀拉拉的也没了先后。苏洛打定主意走得慢些,等着母亲。却没想到又等到了梁老太太。她有些后悔,装着没看见想混过去。没想到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打得出乎她的意料。苏洛奇怪她到底哪里招惹到这老太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阴魂不散,着实讨厌。
      没有具体目的的谈话,甚至可以用沉默来形容这两个一老一少。可苏洛就这么慢慢安下心,反而生起熟稔的感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躲着这老人,现在走得近了,反而有些舍不得离开。苏洛半扶着她,看着她手背的老人斑,想连起来像蝴蝶的形状。她又想起有次看见父亲的手,皮肤下隐隐约约的显现出岁月的痕迹,像是泪滴,一滴一滴,几乎是圆润的。她想父亲真的开始老了。她还笑他是五旬老汉,当时父亲笑了。
      想到这里,她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后又笑了起来。是啊。她甚至都没有自己看过奶奶的手,只是昨天被握着时才看见。可是现在她居然在打量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老人的手,还看得这么仔细。
      “侬阿爸还好伐?”
      “嗯……一般工人。”苏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工作不累,挺轻松的。”
      “轻松就好。年纪也大了。”
      后来苏洛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奇怪老太太问出的话,为什么看看她那时的表情。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狼狈,这么被动?

      下葬的过程很快,简简单单把骨灰盒封进土里就了事。苏洛想奶奶信教现在看来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少了那些吹吹打打。一整个下午只有在现在,她才正真看见了父亲的脸。悲戚、严肃。但没有痛苦到不能自己的神色。轮到苏洛拜爷爷的墓碑,她走上前,墓碑上爷爷的黑白照被缩小嵌在碑上,下面是“慈父:苏利民。儿孙辈敬上。”列出了长长的名字。苏洛发现父亲是儿辈最后一个,自己却是是孙辈第一个。她有点疑惑,又不想问,想着大概是当地的习俗。拜了三拜就侧身让给了苏勇。这时候她听见母亲在后面问:“怎么回事?苏建国的名字怎么在最后面?”
      “是姆妈要求的式样,一开始以为错了,又问她,说没错,就这么来。”小婶娘解释,“大概是她耶稣的规矩?”
      “耶稣哪有这种规矩!”听口气母亲分明是不信的,小婶娘不再说话,母亲没有再问。苏洛听到她的脚步走远了。
      “窝囊!”这是苏洛在母亲离开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低声的,好像只说给她听。

      等要走的时候,太阳终于又出来了。可已近下午四点,只剩了光亮却没了温度。苏洛到处找母亲,最后发现她早就一个人走到了停车场,面无表情的背对着站立。她看得出,母亲正压抑着。左手一张纸巾已经被捏烂了,团成一团,不甘、隐忍又委屈,怕是像她现在的心情。她想到母亲,知道她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不管在学校还是在亲戚里,她总是要做到最好的。她想到母亲受的委屈,她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她心疼她,她也一样。
      上车坐好,父亲还是坐在最前面。一开始并无不妥,过了一会儿小婶娘过来问有谁看见了爷爷的遗像。二叔说他交给了司机,司机说他放在了最前面的座位上。一时间大家都看向父亲,他一愣,手伸向背后,随即触电一样跳起来,糟了糟了的喊。
      遗像的照片被他压碎了。可他居然一直不知道,一直没有知觉。
      母亲像是再也受不了似的的跃起,几乎是声色俱厉的冲父亲喊:“我就叫你小心点!被妈看见了怎么办!”
      苏洛看着父亲,再看母亲。车厢里很安静,没人说话。父亲保持着弯腰的姿态,没有看母亲的脸。母亲喊出了一句话后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唐的跌坐下来。大婶娘先反应过来,上前把母亲拉到她的旁边,低声安慰。苏洛想站起来帮父亲收拾,梁老太却先走了过来。
      “没事没事,人没弄伤吧?照片没弄坏吧?没事没事的,阿明,到时候还好再做一块玻璃的哦?”
      小婶娘连连点头说:“对,对。没事。可以再换的,吃饭的时候去换好就可以。姆妈不会晓得的。”
      苏洛看着父亲和老人,逆光下他们都面目不清,一个弯着腰,一个伸手扶住。他们周围是金色的光晕,一圈圈晕开,鳞光一样的刺目,涟漪一样的柔软。
      就像一对母子。

      相框里的爷爷微笑着看着,因为太年轻反而和苏洛记忆里略显严肃的老人有了距离。她看着父亲拦住梁老太的手,小婶娘把老太太扶回了座位,父亲动手把碎片收拾到塑料袋里。她想象父亲现在会想什么,可偏生从他的动作里找不出半分痕迹。车子开动了,向前猛地一冲,父亲没站稳,不由自主向后倒,撞在护栏上,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苏洛俯下身把地上一块大碎片递给他,问了声不要紧么,他摇摇头,接过了玻璃。
      车子一路不断颠簸着。路边的树栽的出人意料的密,阳光被枝桠切成零碎的光斑,撒落在男人靠窗的肩膀上。偶尔随着车厢的抖动,放在一边的相框就发出“啪啦”一声。父亲低着头。不时的侧头瞥一眼相框,用手轻轻把还落在座位上的玻璃渣子拢起、收好。咳嗽声时断时续,连起来似一首神秘的旋律。
      苏洛看着父亲半弓着腰,一头半白的发任窗外的光斑一片一片像雪鹄一样越过。看着他眯着眼,一粒一粒把那些碎片用食指粘起。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嘴和突然在阳光下明显起来的嘴边的细纹。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伤悲。
      分明是一副静物画,苏洛轻轻捏了捏右手,多么奇异又让人伤感的画面。54岁时的父亲和40岁时的爷爷。
      54岁的儿子和40岁的父亲。
      苏洛把脸转向另一边,不再去看这幕时光的悲喜剧。

      车先到了饭店。这里办丧事的规矩是要请来客大吃一顿。苏洛猜测着大概是喜丧的意思。席间她小心的避开了梁老太。原本对她的好感被车上的一幕冲撞的体无完肤,她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不习惯抑或不自在,对,是不自在。
      后来才发现,原来老太太没有参加酒席,而是下了车就直接离开了。
      母亲没有吃好。她一直在担心着玻璃的事情,一次次丢下饭碗跑去饭店大堂看新的玻璃是否送来,新的玻璃是否适合相框,新的玻璃有没有什么破绽。父亲喝了很多酒。他平时是不太喝的,今天的架势却是一醉方休。苏洛知道他心里难受,他是一个善于沉默的男子,他的爱和恨都埋在自己心里,烂在自己的胸腔里。现在它们发酵了,酸痛了,苦涩了,于是他喝酒来平息,像武侠小说的以毒攻毒。他把眼泪都变成了酒,一口一口咽下去,咽到肚子里。苏洛偷偷喝了一口,火辣辣的疼,眼睛和嘴巴一起,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直到最后父亲终于醉了。醉了的父亲依然不说话。可苏洛知道他醉了。因为她看见他在洗手间里,把脸埋进手里,指缝里晶莹的液体以一种眷恋的姿态,缓缓滴落。
      苏洛想,这是好的。痛苦喝进了这么多,是该流出来一些了。有些感情若不舍弃,就会伤了自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