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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 章 刮目相看 ...

  •   这些天来,电影《十字街头》的主题歌,老是从我的嘴里不经意地冒出来: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我非常感激关露与贺绿汀写出了这么脍炙人口的歌曲,哼唱在嘴上,慰藉在心头。想一想我所走过来的路,哪一步不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那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知道个中的滋味儿。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怪只怪我自己“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好一似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靠卖文度日,焉能不闹饥荒?
      跟你说句实在的,我怀着自我解嘲的心情,拿“春天里来百花香”乐呵乐呵,原不过是自娱自乐、自我安慰。结果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出了陋室,唱出了怡静里,唱出了五大道。我怀里揣着长篇小说的内容提要,一门心思地穿过大街小巷,去搜寻编辑室主任所描述的书商。从早到晚,汗涔涔地寻遍几十家书摊儿,那一个个书贩子扯闲篇儿牛鼻哄哄,一谈正题儿就歪脖子斜眼,压根儿就没有一位是个鸟枪换炮的主儿。我开始怀疑,编辑室主任是不是不想接那堆书稿,故意在跟我天方夜谭。想到这里,我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再也无心去寻觅什么狗屁书商了。
      傍晚时分,我沿着海河之畔,信步来到了狮子林桥头。历史上,这一带曾经车船交汇,商贩云集,是水陆交通的要道。此地原有一座望海楼,建于清康熙年间,是清代皇帝出巡到天津的游玩之处。周边还有香火旺盛的崇禧观、望海寺等庙宇,如今俱已荡然无存。清同治八年,法国天主教会拆除大片民居,在这里建造了一座青砖木结构的哥特式教堂建筑,取名为“圣母得胜堂”,当地人称“望海楼教堂”。因教堂涉嫌拐骗儿童,在民间盛传“挖眼取心”之说,后被天津官府人脏俱获,从而引发了轰动全国的“天津教案”。义愤填膺的万名民众,将首先向天津知县刘杰开枪的法国领事丰大业,以及望海楼教堂神父谢福音等人击毙,并放火焚烧了教堂。现存的望海楼天主教堂,是光绪二十九年用“庚子赔款”按原形制重建的。据说,至今在夜深人静之时,还能听到教堂里面有婴儿和女人的啼哭声。
      仰望着青灰色的望海楼教堂,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熊熊燃烧的烈火,耳畔又响起震耳欲聋的反帝吼声。八国列强在海河两岸,不知犯下了多少罄竹难书的罪行。那时候的天津老百姓,承受着怎样的煎熬。百年光阴,转眼之间已成为过去。而正当我在感慨“白驹过隙千秋事,空有明月照山门”的时候,冷不丁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凭着一股子蛮力气,将我原地悠了一圈儿。你猜他是谁?----黑铁旦!
      遇见黑铁旦真是太意外了,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小子发福了,大肚囊子腆得老高,嘴巴下边又多出来一个嘴巴。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头,无比兴奋地喊道:“怎么会是你?”黑铁旦嘿嘿地笑着说:“鲍爷,你也回天津卫啦?国棉五厂那帮子哥儿们,都怎么样啦?”黑铁旦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菩萨姐姐,自咱俩离开凝聚着血和泪的第五棉纺织厂,就再也没去过伤心的滏阳城。郭家航、叶百香和庞树德他们如今过得怎么样,还真的说不上来。但是我却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黑铁旦讲。于是,我一把拉起黑铁旦的手,就往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走。不想黑铁旦却把我塞进出租车,一溜烟地拉到了登瀛楼饭庄。我的娘耶,这小子是存心要我的难堪啊!我衣袋里左右不过几十块钱,这还是你硬塞进去的。那登瀛楼是中华老字号饭庄,有上百年的历史,经营津鲁大菜,誉满天下。这样高消费的场所,也是我一介寒士敢进去享受的吗?
      刚一落座,黑铁旦便粗声大嗓地招来了服务小姐,他连菜谱也不看,就闭着眼睛瞎点:煎烤大虾、醋椒鲤鱼、八珍豆腐、通天鱼翅、东坡肘子、糟熘鱼片、葱烧海参、九转大肠、肚丝烂蒜、温拌全贝。另外还要了香稣鸡和金牌煎饺。我偷偷瞄了一眼菜谱,禁不住暗暗咋舌,一个菜少说也得四、五十元。黑铁旦狮子大开口,一憋气儿就要了那么一大堆。更可气的是,这家伙还要了两瓶酱香型飞天茅台,唬得我脑袋直发晕。让你说说,有他这么宰人的吗?连服务小姐都惊讶地瞪傻了眼睛,直个劲地提醒黑铁旦,别太浪费了。可你猜黑铁旦他怎么说?生死弟兄,久别重逢。撒尽千金,难忘旧情。当年一把辛酸泪,都在杯盘碗碟中!说完之后,他就哈哈地大笑。而我却哭丧着脸,一点也笑不出来。
      美人菩萨,想当年你被“专政”那会儿,麻烦黑铁旦给咱俩通风传信,担着多大的风险,真够哥儿们!虽说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也不能逮着下嘴的机会,就狠咬一口哇?我若是个腰缠万贯的土老豪,跟往日弟兄“契阔谈宴,心念旧恩”,别说进登瀛楼,就是摆上一桌满汉全席,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眼下咱俩手头拮据,书稿又窝在手里卖不出去,连一日三餐都得精打细算,哪来的钞票供我挥霍?
      一道道大菜陆续地端上了餐桌,飞天茅台醇香的酒气扑面而来,而我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此时此刻,我满脑瓜子都在盘算那洋洋洒洒的一大把银子,该去哪里筹措。而黑铁旦却根本不理会我的尴尬,伸手捻了个响指,招来了服务小姐,点着桌面上的五、六个菜,让人家马上打包。我被黑铁旦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唱得是哪一出儿。怎么连筷子都还没有动,就急急火火地忙着打包?黑铁旦咧嘴一笑说,那几样菜,是给师娘姐姐点的,怕咱爷儿俩一会儿喝糊涂了,动了人家的菜,所以才提前打包儿。说着,黑铁旦给我们俩都满了盅,亮开嗓门讲了几句酒桌上的客套话,然后一干而尽。连着三盅酒下肚,老爷儿们的豪气就渐渐地拱上了脑门子。
      黑铁旦变了,变得很健谈。他从怎么怎么被判20年,投进河北大狱,一直讲到怎么怎么甄别平反回到了天津卫;又从怎么怎么被监狱教导员相中,一直讲到怎么怎么成了教导员亲戚家的乘龙快婿;还从怎么怎么讨好老丈人,一直讲到怎么怎么拿到了天津户口。听得出来,铁旦这小子混得挺不错。言谈话语间,总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那份洋洋得意。俗话说得好,人走时运马走膘,骆驼单走锣锅桥。兔子赶上好时运,猎枪再棒也打不着。我架不住黑铁旦一个劲地催问,只得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咱俩如何去了黄土高坡,又如何变成了无业游民靠卖文为生。黑铁旦的眼睛猛然一亮,几乎叫喊起来:“我靠,爷是作家呀!”我赧颜汗下地说:“快别打镲了,如今连稿子都卖不出去,算个什么作家?”黑铁旦哈哈地笑着说:“鲍爷,不瞒你说,我自打回到天津卫,就靠卖报纸混饭吃。后来在老丈人的帮助下,盘了一家书店,由零售发展到批发,越干越大。你快说说,手里那书稿写得是嘛?”我心里头格登一下。听黑铁旦那口气,好像他就是风生水起的狗头书商?但以我对黑铁旦的了解,他凭着一股子蛮劲儿,除了在摔跤场上抖抖威风,脑袋瓜跟猪一样简单的不行。商场如战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能玩得转吗?
      黑铁旦或许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信任,嗞地喝下一盅酒,大模大样地说:“鲍爷,我黑铁旦可不是跟你逗咳嗽。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你妈鸟枪换炮了。眼巴前儿,我正在满处踅摸能赚钱的书稿。不是跟你吹大梨,只要稿子给劲儿,交到兄弟手里你就擎好吧,保证不会掉链子。”我见黑铁旦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在跟我满嘴胡天,也就不忍扫他的兴,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书稿内容提要,摸出来硬着头皮递给了他。黑铁旦把内容提要拿在手里,禁不住嘟嘟哝哝地念出了声。
      内容提要是这样写的:这是一部以天津30年代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日军占领东三省之后,又蓄意夺取华北。九河汇聚的北方第一大商埠——天津,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这民族危亡时刻,天津的四方势力——财阀、青帮、日特和地下党,为争夺价值连城的国宝——海神雕像,展开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这是一部悬念迭起,险象环生,故事性极强的长篇小说。不但演绎了一场反封建、反侵略、反卖国的可歌可泣的斗争故事,而且还演绎了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集惊险、武打、侦探、言情于一体,又极富天津独特的世俗民风。作品中的正、反面人物个性鲜明,颇俱人情味和人性化。同时,该作品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讴歌了炎黄子孙的民族精神。不但反映出了当时的历史面貌和时代脉搏,也饱含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和百姓心态,堪称雅俗共赏之作。
      黑铁旦越嘟哝越来劲儿,仿佛入了魔似的。听着他嗓门越来越大,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阵阵发烫。菩萨姐姐,是不是作家都有个“孤芳自赏”的臭毛病,老觉得自己的作品妙笔生花,横空盖世,卓尔不群。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搜肠刮肚,跩了那么多恬不知耻的誉美之词?我生怕人家黑铁旦笑话,便自我戏谑地说:“我写的内容提要好有一比,‘酸秀才,酸骨头,捞了酸菜炒肉肉。招呼阿狗去打醋,就怕酸得还不够’”。黑铁旦闻听,哈哈笑着把个大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一本正经地说:“鲍爷,这话你就说走基了。常言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王婆不这么想,难道做买卖不该打广告吗?瓜也不这么想,你不吆喝吆喝,谁会掏钱来买?这内容提要又不是作品评论,写得越热闹越邪性越招人看。你写书是文人玩笔墨,我卖书是财迷赚大梨。如今做人做事,不椽儿亮可不行!你记住了,再牛逼的作家,写出来的书没人买,那也是你妈瞎掰!”
      黑铁旦毫不掩饰的一番洪论,话糙理不糙。真可谓“听君一席言,胜读万卷书”,我也算是开了窍了。眼下,虽说自己落魄江湖,但老婆孩子毕竟不能靠喝凉水儿养活,没有花花绿绿的钞票怎么可以?
      我跟黑铁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越聊越投机。眼瞅着一瓶飞天茅台喝光了,几碟子大菜也吃得差不离了。我见黑铁旦方兴未艾,又要开另一瓶酒,便赶忙阻止了他。黑铁旦也没有跟我犯牛劲,说不喝也就不喝了。说实在的,我俩此时都已酒醉饭饱,再喝下去就过了。
      黑铁旦从黑色提包里抽出来厚厚的一沓子钱,拍在桌面上,往我跟前一推说:“鲍爷,这是五千块定金,你收好了。咱们君子协定,那本书由我出。书号拿下来,稿子下了厂,两万元稿费扣除定金,一次全部付清。亲兄弟,明帐目,打个收条吧!”我勒个去,这小子是不是疯了?他连书稿还都没看,就将大把的票子拍了过来,也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然而,黑铁旦却好像得了便宜似的,不容我多想,便取出纸笔撂在我面前。我禁不住说:“铁旦,你也太草率了吧?”黑铁旦嘿嘿一笑说:“鲍爷,郭大侠早就跟我呱唧过你,说你的文才盖了帽了。摔跤场上,你是我师父,咱们爷儿俩没得说!”听黑铁旦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客气了,提起碳素笔便“刷刷刷”地一挥而就。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美人菩萨,你不觉得这也太戏剧了吧?
      我的手里攥着五千块钱,胆子立马就壮了。临进登瀛楼时的纠结,此刻一扫而光。当我大大方方地要去结账时,才知道黑铁旦借口去洗手间那会儿,就已经把饭钱结算完了。想一想自己也太虚荣了,明明已是穷途潦倒,却还想在黑铁旦跟前装胖,好没意思!我们俩临分手时,黑铁旦招来一辆出租汽车,把打包的菜和那瓶飞天茅台往我手里一塞,然后将我推进了车里。怀里抱着黑铁旦买的东西,坐着他预付了车钱的出租车,我由不得感慨万千。这时,隔着车窗回头望去,在华灯齐放的马路上,黑铁旦的身影已经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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