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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花无百日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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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末叶,紧闭的国门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好似一个万花筒,看得人眼花缭乱。原本死气沉沉的国度里,仿佛骤然间爆发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大地震。举国上下,穷则思变。一帮子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疯狂地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前大迁徒。尤其当年曾经钻在被窝里偷听敌台的人,再也用不着担心被扣上投敌叛国的罪名,疯疯癫癫地变卖家产,一窝蜂地抢着去瞧外国的月亮了。
你还记得吗?有人劝你说:“别把一手好钢琴给糟蹋了,出国打拼吧!”你总是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你比谁都清楚,我是码汉字的,去欧美爬格子,无异于自轻自贱自虐自戕。还有人替你出主意,说你有个好爸好妈,让他们帮帮你去美利坚发展,将来肚子里的娃娃,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米国人了。而你照旧笑而不语,不为所动。事情明摆着,为了给孩子弄个洋护照,搞得一家人颠沛流离,实在是有些花不来。况且,两家老人俱已年过花甲,又怎么忍心弃他们而去呢?我不晓得,你是天生继承了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还是压根就对西方世界没有多大兴趣。而今,阳阳已经呱呱坠地,失去了落地米国就为米国人的机会,却仍然有人来撺掇你去圆米国梦。你终于说话了:“我是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睛,干吗非要跟一帮碧眼金发的洋人混在一块?”对方听罢嘻嘻直笑,说你挺漂亮的一个大美人儿,又出自大家闺秀,怎么搞得像“老土”?
有人调侃说:“明知美国不产大米,却想米想疯了。哪怕在美国刷盘子洗碗,也觉得比在中国活得体面。”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祖国再穷再落后,毕竟是你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一方热土。古人尚且如此,今人又何当不为?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只知道做人要有骨气,不能忘本。你可以批判国人的劣根性,但不可以否定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和亘古不变的道德标准。当你嘲笑甚或蔑视祖国的民族情感和民族精神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准则。当你穿上西服不敢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时候,恐怕连人味儿也没有了。
其实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讨好什么人,也不是想粉饰现实社会的不公平。改革开放,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人明明把社会主义车轮,开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却硬要说别管是什么路,只要国富民强,老百姓买账就是条好路。于是乎,倡导发家致富向前看,蜕变成了发家致富向钱看。一旦全民都掉进了钱眼儿里,把孔方兄供上圣坛,这个社会还好得了吗?一个为钱而躁动的社会,司法将不秉公执法,医疗将不救死扶伤,教育将不立德树人。那时节,老百姓还会买账吗?还会夸那是一条好路吗?
每当我闭着眼睛,跟你瞎叨叨这些话的时候,你就笑着捏捏我的鼻子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好好写你的书去吧!”我的美人菩萨,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我是不是有点太小资啦?好啦,不扯这些个了,说一说我自己吧!
自从长篇小说出版后,我似乎走进了创作的辉煌期。面对一些期刊的热情约稿,颇有些应接不暇。春去秋来,不但出版了几本书,接连发表的中篇小说也被到处转载。小屋的楼下,常常会冷不丁传来邮递员的喊声:鲍建铭----拿戳!这就是说,又有哪一家寄来了稿费。往日的郁闷、愁怅和不得志,好似秋风扫落叶。油然而生的得意忘形,宛若“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个时候,国家正处于拨乱反正时期,版权得不到保护。常常有一些想钱想疯了的人,肆无忌惮地剽窃我的作品。有的甚至将作品原封不动地誊写一遍,然后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去公开发表。这种蝇营狗苟的勾当,简直令人防不胜防。即使被你发现了,杂志社也往往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你一点稿费敷衍了事。
老辈人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的才思再敏捷,创作也会有搁浅的时候。当然,这跟思维短路是两码事儿。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老以为自己“闭门造车,出门合辙”,是天才也变成狗才了。在当时低稿酬制度下,靠稿费吃饭,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所以,每当创作进入低谷,我就很紧张。一家人的生计,全在我的笔头上。一旦江郎才尽,何以为生?
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听了可千万别信,那都是屁话。整日里,我像只昼伏夜出的狼,白天抱头酣睡,夜间掘笔耕耘。外面的世界地覆天翻,我竟然毫无知觉。直到那一天,我抱着厚厚的长篇书稿走进出版社,才晓得出版社的往昔辉煌已经不再了。
全国有近500家出版社,他们是法定的出版商,拥有并垄断了出版权。随着改革开放,旧有的体制和内部管理,来不及与时俱进,或者根本就不思变革,使得这些出版社在图书市场举步维艰。他们只能靠卖教材,卖指定读物,甚至靠卖书号混日子。面对亏损,他们一筹莫展。过去那种总编签字出版定印数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MyGod!真是越怕什么,就偏偏越来什么。创作搁浅当属个人问题,我可以调整状态,重振旗鼓。而出版界一旦跌入了低谷,我再怎样振奋也没用。
编辑室主任苦笑着对我说:“鲍老师,去找个书商吧!”
美人菩萨,你听见了吗?堂堂的编辑室大主任,竟然叫我去找书商出书,莫非日头真的从西边冒出来啦?依照我个人的见解,只有海外的书商,才是名副其实的出版商。而国内的书商,只不过是一群撂地摊、开书铺,靠兜售书报杂志为生的小商小贩。而今经过编辑室主任的点拨,我这才闹明白,当下的书商已经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他们竟然能够集出版策划人、运作人和经营者于一身,在出版界充当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这的确是一个奇迹。根据编辑室主任的解释,我是这样理解的:这批没有多少文化的所谓“出版商”,实际上是经济体制改革落后于市场发展进程的产物。他们凭借着对图书市场的感知,巧妙地寻找着政策的缝隙,以买卖书号为形式,开展着自己的出版业务,并像雨后春笋似的发展壮大着。但是按照中国的法律,他们只能处于一种地下或半地下的活动状态,颇显得有点滑稽。
没奈何,我只得抱着那一堆长篇书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出版社。走在宽阔的大马路上,我十分踌躇,也非常茫然。在这座车如流、人如潮的繁华大都市里,足足有200多家出版社,我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那些发迹的书商。
火车一声长鸣,把我送回了天津。我又像从电影制片厂回来时那样,倘佯在海河之畔。有所不同的是,那一次身边有你,而此时我却孤身一人,像只落单的大雁。河面上一叶渔舟悄然驶来,撒下了圆圆的鱼网。拉上来的时候,网中的鱼儿在阳光下鲜活地跳跃着。渔家已经习惯了周而复始的水上营生,与世无争地撒下一网又一网。一家人的生计,就在那张网上。一网下去,未必有鱼,然而不会网网落空。可我呢,除了赚上一顶“作家”的桂冠,又能比渔夫好到哪儿去?海河永远是海河,水不枯则鱼不竭。而社会却不会静止不变,适者生存。我真的不知道手中的秃笔,还能不能为我请来“上清童子”。
夕阳西下,枯坐在岸边的石台阶上,眼瞅着曾经金碧辉煌的天空,已黯然失色,海河之上变得一片苍茫。那只飘荡的渔舟,不晓得什么时候消失了。当暮色四合之际,一艘灯火通明的白色游船,破浪而来。灯光映在波浪起伏的河面上,泛起一条条水光蛇影。小的时候,我就喜欢来河边看投在水面的灯光,瞧它们像一条条游走的蛇在河面上浮动,心中充满了一种美妙的神秘感。如今已过而立之年,那种对水光蛇影的痴迷,却仍然没有消失。望着梦幻般璀璨的星空,我仿佛听见你在低吟浅唱咱们的《家歌》,心头油然升起一团苦涩的激情。蓦然间,一声游船的汽笛,将我从痴迷中唤醒。而你轻柔低回的歌声,依然萦绕在我的脑际。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一推开屋门,见你正在给阳阳喂蛋羹。望着你期待的眼神,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你起先有些吃惊,当看见我怀里抱着那堆长篇书稿,就都明白了。你起身从我的手里拿过书稿,把盛着蛋羹的碗递到我的手里,又温存地抹去了我脸上的泪痕,莞尔一笑说:“瞧,多大出息!你喂孩子,我去给你弄饭。”此时,小家伙正眼巴巴地望着那只熟悉的铁磁碗,惦记着碗里的蛋羹,他哪里会懂得大人的心事。我赶紧凑到阳阳跟前,擓着蛋羹一勺一勺地喂他。阳阳吃得非常开心,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人们常说“民以食为天”,体现在嗷嗷待哺的孩子身上,多么的形象而深刻啊!
预先给我留下的饭菜摆上了小炕桌,又多了一碟果仁,一碟葱花炒鸡蛋,这分明是下酒菜。果然,你又将酒壶和酒盅端上桌。这不是犒赏,而是对“败军之将”的安抚。以往,每当我遇到烦心事儿,你都会摆上一壶薄酒,两只杯盏,陪我对饮。而今,有个喂奶的孩子,你动不得酒水,我只好自斟自酌。菩萨姐姐,你真沉得住气啊!你并不着急问我去出版社的事情,因为你知道我三盅酒下肚,狗肚里存不了酥油饼。
记得那天夜里,咱们两个都失眠了。直到晨风吹落了满天的星斗,我才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乡。而你呢,却匆匆地梳洗了一下,趁着阳阳还在熟睡之中,又忙着给一大家子人做早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