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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踏上去省城的路 ...

  •   那一天,又是黑娃抱着一个大信封袋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我很淡然地接过信袋子,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了炕洞里。黑娃失望地走了,他倒不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漠,而是没有瞭见你。其实,我这一次表现出的冷漠,并非嫌烦黑娃的居心不良,完完全全是出自内心的淡泊。已经不是第一次退稿了,那千篇一律的退稿信,不瞧也罢。
      又过了几天,我在半山坡上放羊,就听见沟壑的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清脆悦耳的歌声:对面面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勾命的二哥哥∕你在那个圪梁梁上我在这个沟∕拉不上个话话你就招一招手。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十分惊讶你哪里来的好兴致,竟然对我破天荒地唱开了酸曲,于是便冲你摆着手,也放开了喉咙:东山上那个点灯西山上明∕一马马的平川瞭不见个人∕对面面的圪梁梁上长着十样样草∕十样样看见妹子九样样好。
      我听见了你的笑声,更听见了你的歌声:哥哥你站在那个圪梁梁上∕妹妹站在那个沟∕想起我的那个亲亲呀∕招招手!
      此时,我已经冲下了沟壑,一把拉住你的手问:“筱娅,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你笑着说:“你中举了,我能不高兴吗?”我发懵地问:“我中举了?中了谁的举?”你说:“皇天后土,从来不辜负辛勤耕耘的人。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你把手高高一举,我看见你的手里好像攥着一张汇款单。我情不自禁地问:“谁的?”你说:“你的呀!”我更加糊涂了:“我妈寄来的?”你说:“你妈会一下子给你寄来七百块?”我惊叫起来:“天呐,顶我老妈一年多的工资啦!”
      这时,你才把汇款单递到我手里。我定睛一看,汇款人是J省的大型双月刋。栏目注明着“稿酬”二字。这就是说,我那个中篇探案小说在刋物上发表了。我兴奋地一把扛起了你,撒丫子就往家里跑。进了窑洞,我把你往炕头上一扔,一头拱进了炕洞。
      你以为我真的“范进中举”疯癫了,吓得赶忙往外拽我。你越是拽,我就越是往洞里钻,急得你叫了起来:“鲍驴!我爸又不是杀猪的,谁来搧你耳光呀?”我从炕洞里钻了出来,不解地问:“为什么搧我耳光?”你说:“范进不就是叫老丈人一巴掌搧醒的!”
      我也顾不得去做解释,便迫不及待地把从炕洞里搜出来的那个大信袋,嗤地一下撕开了,只见两本崭新的文学杂志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急不可待地翻开封面,在作品目录那一页,找到了我的那篇小说。我看见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杂志的扉页上,由不得哈哈大笑地躺倒在炕头上打滚儿。我本来只想淡定地“只管播种,不问收获”,熬上三年两载的,再去期盼怎样出人头地。可万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手稿,终于变成让人心花怒放的铅字了。这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据说,这是佛祖留给世人的哲学。一个人只要志存高远,就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你见我还在炕头上打滚儿,便一个劲儿地朝我丢眼色。我警觉地朝窑洞门口望去,只见你母亲站在那里,正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急忙跳下炕头,羞得脸上热辣辣的直发烫。天爷!这不仅仅是失态,简直就是得意忘形。那篇探案小说,不过是狗尾续貂,就值得这样疯狂?要是拿个诺贝尔,地球还盛不下我啦!
      你母亲问:“小说发表了?”你说:“稿费都寄来啦!”你母亲的脸上顿时有了一点笑容,禁不住啧啧嘴说:“金子总算发光啦!”我头一回得到丈母娘的夸奖,有如春风吹绿了杨柳堤岸,又似一叶轻舟在湖面荡漾。但是在丈母娘的跟前,我可不敢忘乎所以,便谦虚地说:“这都是筱娅的功劳!”你母亲听着很顺耳,说:“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嘛!你要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她就是再怎么帮你也没用。筱娅,快去把好消息告诉你爸爸,让他也高兴高兴。”
      不管怎么说,文章能在省刋发表,确实是一件特么高兴的事儿。全家人举办个小小的家宴庆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咱们谁也不曾料到,就这么个不足挂齿的事情,竟然把杨家峁闹了个昏天黑地。那天来的青年画家,说是画画能赚钱,庄户人闻听“日毛古怪”的。如今见撰文也能赚钱,就都“昏三葫芦”了。其实,对于我的小说发表不发表,村民们倒并不怎么上心,偏偏是那笔稿费把他们吓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事情日怪的很,庄稼汉累巴巴受苦一年,竟比不上狗日的一篇怂文。我禁不住暗暗发笑,或许,这就是脑力劳动跟体力劳动的差别吧!如不然,干吗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紧接着,让庄户人家更“日怪”的事情发生了,J省双月刊文学杂志社给我发来了一封信函,希望我能去编辑部面谈。我懵了,但是你没有懵。当我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却毫不迟疑地敦促我尽快动身。你说,凭你的直觉,我要风生水起了。女人的第六感,男人是甘拜下风的。据科学家说,人类的“第六感”是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英国生物化学家谢尔德经过科学实验,认为心灵感应和预感等现象,可以从生物角度得到解释,属于正常的动物行为。它们经过了数百万年的演变,是为适应生存的需要而形成的。这种功能,本来人人都有,可惜绝大部分人都退化了,反而不如一些小动物。而男人较之女人,又显得逊色多了。所以,我相信你的预感,更希望你的直觉会给我们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要奔赴J省的消息,不胫而走,杨家峁又被轰动了。在庄户人家的眼里,这个世道看来是真的变了。眼见得老欧家的半拉儿子要去省城风光,贫下中农怎么反而不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狗崽子呢?黑娃讲不清楚,二愣子更说不明白。倒是杨老汉来得干脆痛快,把我当成了文曲星下凡,特意把我请去喝酒饯行。酒不是什么好酒,菜也不是什么好菜,但那份情谊,却是我永生都忘不了的。
      杨老汉说:“打你走进杨家峁那一天,额就认准你不是个一般人。一般人,他不敢烧了龙王老价。你敢,你就不简单!”我说:“杨伯,您这是抬举我。乞雨那天我火烧龙王爷,也是一时冲动,没搂住性子。再跟您说句膀大力的,我压根儿就不信龙王老价。”杨老汉嘬嘬牙花子,没有听懂什么叫膀大力的?
      我嘿嘿地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不是我嫌杨老汉少见多怪,是他不懂得天津卫的码头文化。甭说是杨老汉,就连天津的小年轻都以为,“膀大力的”是杂巴地的粗俗话。其实,经过民俗专家考证,“膀大力”是英语boundary的音译。首先使用这个词的,竟然是洋行雇员,也就是现在的外企白领。假洋鬼子在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时候,表示“到底线了”,常常会把boundary夹带在中国话里面说,以显示自己的身份。久而久之,天津卫特有的码头文化和租界文化相融合了,使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杨老汉见我不做解释,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杨老汉又拾起了原来的话题,咂着酒说:“额们庄稼人靠天吃饭,不信龙王老价又能咋个办哩?跟龙王乞雨,那也是为了自己糊弄自己呀!娃,你识文断字,是个文化人。你为甚不写写庄稼汉乞雨,嘴头上崇敬龙王老价,心里头恨他哩!”说着,杨老汉一口喝干了酒,右手捂着耳朵唱起来:天旱了,火烧了∕五谷青苗咋晒干了∕上山吃的没草了∕下山喝的没水了∕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久旱的土地渴求着春雨,干涸的心田企盼着甘霖。或许,杨老汉请我喝酒,名义上是给我饯行,实则是让我写一篇陕北汉子乞雨的文章,吼一吼庄稼人压抑了几个世纪的心声。其实,你以前曾对我说过,以杨老汉为原形,写一篇反映陕北庄稼人的生活。当时我没应,是我怕写不好。此刻杨老汉既然也提出了这个要求,我还犹豫什么呢?于是,我满口应承了杨老汉,然而兑现诺言的时候,却是20年以后的事了。
      至亲至爱的美人菩萨,严格来讲,我是带着你的梦想去往J省省城的。因为杨家峁不是我的故乡,所以不能说是离乡背井。但是我的心又实实在在地系在杨家峁,因为你仍然留在了那一方热土。想起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我并没有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而是眼含热泪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家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男人。离开老婆,哪里也不想去。可是,你却把去J省看得那么重要,认为这是一个转运的大好机会。筱娅,我再怎么舍不得离开你,也不能无视你对梦想的追求呀!如今,你已经无缘登上灿烂辉煌的音乐舞台,我再放弃了文学梦,那会让你感到多么的痛苦。我既然爱你,岂能视你的感受而不顾?
      记得那一天,杨老汉赶着驴车送我去桃花镇,你硬要跟着一块去送。在长途汽车站上分别的那一刻,你虽然泪眼汪汪,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直到汽车启动的刹那间,你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破空而来的千古警句,真的教人刻骨铭心啊!不过,这一次的离别毕竟跟过去不一样,尽管也是伤心也是难过也是难分难舍,但对未来却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一路之上,我的脑际里一直萦绕着你唱的那首《送情郎》:送情郎,送情郎∕一送送到大路上∕暂时的离别你可别心伤∕就两年三年不见那又何妨∕只是一个人远在他乡∕自己的身体留心保养∕别人的是非可别乱讲∕更小心谨慎凡事不要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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