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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深夜相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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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承认书写反动标语的第二天上午,我被押进了保卫科小会议室。苟殚功拿来一块小黑板,并递给我一支粉笔。我按照他的授意,在小黑板上书写了各种革命口号。我心里很清楚,这是在对笔迹呀!小黑板拿走之后,约摸过了十几分钟,走进来一名公安人员,他盯着我看了几眼问:“你叫鲍建铭?”我很漠然地瞅着他回答说:“没错儿,是我!”他肯定能看得出来,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那名公安人员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我不禁破罐破摔地想,反正反标不是我写的,爱抓就抓吧!你美人菩萨不是被打成现行□□了吗?把我再抓进去凑个数,国棉五厂“一打□□”的功劳簿上就更添彩儿啦!
然而,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车间派来文书周雍正,把我领出了保卫科。我的佛爷奶奶,就这么把我放啦?走到厂门口的时候,他淡淡地对我说:“回家去吧!”
回家?我的家在哪儿?当初新房布置好了,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单身宿舍搬了出来。还没容我把你的东西也古捣出来,你就出事了。而今没有你的居所,那能叫个“家”吗?可是不去三里铺,我又能到哪里栖身呢?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城市里的村落,来到了没有你的家门口。当我迈进小院,推开那一间屋子半间炕的房门,顿时被屋里狼藉不堪的景象惊呆了。房间里被翻腾的不像个样子,就连刚贴上去不久的红双喜字,也被撕扯得稀巴烂。叶百香出现了,接着郭家航也出现了,他们见到我以后都有点惊讶,闹不清我是不是越狱出来的?
郭家航愣愣地问:“放了?”我没好气地责问他:“我家里进了贼,你们不知道吗?”叶百香说:“什么贼不贼的!昨天晚上,焦美美带着一帮造反派,押着欧筱娅把你家抄了。”我几乎喊叫起来:“X他妈!筱娅的东西一件也没搬来,她们抄谁呀?”郭家航给了我一拳说:“你妈还是个爷儿们吗?人家一逼,你就满嘴跑火车。厂门口那反标,真是你写得吗?你妈太孙子啦!”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呸!苟殚功那个王八蛋,划了个圈套叫我钻!”叶百香白了我一眼:“他说你杀人了,你也应吗?真不是个男人!欧筱娅直到现在,也没承认那枚纪念章是她毁坏的,更没承认是你给的她!”
霎时间,我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我堂堂七尺的汉子,竟然不如你一个文弱的女儿家,实在愧对先人啊!
焦美美带人来抄家,没搜出你的什么罪证,倒把我跟□□女学生交往的信件,如获至宝地抄走了。听说,那些信件往刁艳芬的面前一摆,把她惊喜得两眼直冒绿光,嘴里直个劲地骂:“奶奶个逼!奶奶个逼!国棉五厂潜伏着□□特务,厂级那帮龟孙儿却还在呼呼睡大觉。哪天人头落地,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刁艳芳满以为她又抓住了一条大鱼,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焦美美也按捺不住那颗狂跳的心,几次梦见刁艳芬派她去外国搞外调。如此这般地兴奋了没两天,上头的批复下来了,那些信件纯属于两国中学生之间的普通信件往来,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本来嘛,上中学那会儿,俄文老师鼓励咱们跟□□学生交朋友,为的是提高俄语水平。我那个□□女朋友叫塔吉雅娜,也是个钢琴爱好者,这你是知道的。可惜她万里迢迢寄来的一堆小玩意儿,都被那些龟孙儿瓜分了,连塔吉雅娜的照片也成了她们的战利品。不过,两个梦魔一场空欢喜,多大的希望变成了多大的失望。
刁艳芬的美梦没有成真,不禁恼羞成怒,硬是要撬开你的嘴巴,叫你亲口说出破坏伟人像章的全过程。造反派们轮番地□□你,变态的焦美美拧得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非要你承认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罪行,而你宁死也不肯招供。那年月,正如昆剧《十五贯》中的唱白,“小刑可耐,大刑难捱。若不招供,夹棍相待”。我完全能够想象出,身陷虎穴狼窝的你,要顶着怎样的压力与屈辱,死守着自己那份尊严和清白。
刁艳芬把你说成是蛊惑人心的美女蛇,负隅顽抗的野心狼。她不但把你当成阶级斗争的活靶子,让全车间的革命群众来大练兵,还煞有介事地叫大家开会讨论,应该给你判几年徒刑。用英国代办的话说,这是在考验大家的阶级觉悟。焦美美为了在英国代办跟前表现自己的革命斗志,竟然嚷嚷着要给你判处死刑。那时节兴起了一股怪风,每当召开公判大会之前,都要让群众讨论案例。说什么要把法律交到革命群众的手里,让广大人民来给□□分子定罪。刁艳芬恨不能把你投入监狱,这样才能彰显她的革命英雄本色。可是她也忒操之过急了,几次上报你的所谓罪行材料,结果都被纺管局打反办给退了回来,令她很没面子。尽管她的企图一次次地落空了,但她偏偏是个犟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她恬不知耻地打着革命群众的旗号,没完没了地往上边递材料。甚至不顾“打反”的章程,擅自越过厂级、局级,把材料直接投给省、市公检法,惹得上头很恼火。连保卫科长佟铁锡都直撮牙花子,这个老妖婆子是不是打了鸡血啦?
你被看管的很严,每天从单身宿舍走到细纱车间,再从细纱车间回到单身宿舍。造反派对你实行24小时的全天候管制,严防你进行□□串联。怕你跟谁串联?还不是我嘛!焦美美还跟邸歪嘴有个约定,严禁由我给你送粗钞锭。有一次,我贼着胆子溜到你身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话,就听焦美美扯着杀猪嗓子叫唤起来:“欧筱娅!不准你乱说乱动!”我眼巴巴地看着你眼里含着泪,掉头走去了。事后叶百香告诉我,就因为我的蠢蠢欲动,下了班就把你拉出去好一通□□。我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獐头鼠目的丑八怪,缺了八辈儿德啦!
从此,我在车间里只能远远地瞭着你,再也不敢往你跟前凑了。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对着星星说。为了逃避现实,为了减轻精神上的苦闷,我开始酗酒了。面对生活上的致命打击,我除了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尤其那一次,焦美美和邸歪嘴狼狈为奸,竟然把你拉到前纺车间□□。我偷偷跑到小饭馆要了半斤烧酒,呲牙咧嘴地灌进了肚子里。然后迈着醉塌塌的脚步,走进了四面透风的席棚。我眼瞅着你被押上了台,看到你曾经红润润的脸庞,如今已面露菜色,心里好生难过。坐在我身后的钢丝工段长,猛地捅了我一把,叫我站起来。我仗着酒劲大声问他:“你是叫我上台陪斗吗?”那个家伙被我问得张口结舌,一脸的尴尬相。这一幕实际上是邸歪嘴导演的,他是为了营造□□的氛围。我是一个进过保卫科的人了,还怕他个球!况且,上台跟你站在一块,我并不觉得丢脸。身边的人见我真的要上台,怕我搅乱了□□会,硬是将我一把摁住了。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身边早就安排好了邸歪嘴的人。
□□会上,几个发言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左右不过那么几句台词,干巴巴地扯来扯去,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再后来就是一通革命口号,邸歪嘴喊得声嘶力竭,算是收场时留下的光明尾巴。此时此刻,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大家好像在玩一场游戏,相互配合得十分默契。台上台下都是演员,只不过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已。我实在闹不太懂,细纱车间的□□,干吗非要拽到前纺车间来批斗,为了同仇敌忾吗?
这天傍晚,我刚回到三里铺,便见黑铁旦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把一张纸条递给我说:“快瞜瞜!快瞜瞜!上面写得嘛?”我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边写着《西厢记》里的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我一眼就认出那绢秀的字体,是出自你的手笔。那颗苦楚的心,霎那间激烈地跳动起来。黑铁旦直个劲地问:“写得嘛意思?写得嘛意思?”我一把抓住黑铁旦的手说:“快告诉我,她是在哪给得你?”黑铁旦说:“我正在往车上装纱袋,便见一个纸团扔在我脚底下。抬头一看,只见师娘姐姐冲我微微一点头,就转身走了。我赶忙把纸团拣起来揣在口袋里,躲在没人的地方偷看。可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是个嘛意思。”我笑了笑说:“这首诗是莺莺写给张生的,红娘给传的信儿,红娘都没闹懂,你又何必非要弄明白?”黑铁旦哈哈地笑了起来:“敢情!难怪师娘姐姐不找别人递信,原来她是看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啊!罢了罢了,只要你能看明白,我懂不懂不吃劲!”
此时正值隆冬,呼呼的西北风可死劲儿地吹着。我穿过沉睡的村庄,直奔国棉五厂的单身宿舍。孤独的路灯,哀伤地闪烁着昏黄的灯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在路上,时而缩短,时而拉长。我悄然来到单身宿舍的围墙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豁口。于是纵身一跃,翻墙而过。午夜过后的宿舍楼,一个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下中班的工友们已然吃罢宵夜,疲惫地沉入了梦乡。
二号楼是单身女工宿舍,也是男工友的禁地。我潜身走进楼道口,躲藏在楼梯的拐角处,耐心地等待着你的出现。忽然间,楼道里传来了咔哒咔哒的皮鞋声,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在践踏人间。我不敢怠慢,慌忙跑上二楼一头钻进水房,闪身藏在了水池下面。我听着咔哒咔哒的皮鞋声走上了楼梯,踏上了楼道,越来越近了。那令人恐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感到那咔哒咔哒的皮鞋声,就像是冲着我来的。我瞪大了两眼,只见一双大头露皮鞋停在水房门口,惊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俄顷,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渐渐地远去了。寂静的宿舍楼,宛若又陷入了魔鬼的深渊,除了楼外的风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后来我才听说,每天夜半时分,保卫科都要对女工宿舍例行巡逻。这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巡夜人走了之后,我像个幽灵似的走出水房,蹲在楼梯口眼巴巴地望着灯光昏暗的楼道。蓦然间,我看到了热切盼望的身影。我的美人菩萨,你终于出现啦!我身不由己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你,那眼泪也刷地一下流了出来。此情此景,虽然没有莺莺会张生的浪漫,却胜过久别重逢的热烈和深沉。尤其你那深深的一吻,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它是那样的甜蜜,又是那样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苦涩。
我问你:“为什么不交待纪念章是我塞给你的?”
你平静地说:“情愿我去死,也不能看着你遭罪。”
听罢你的话,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本来已经说不清楚了。对于兄弟互斗、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人们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而你,却固守着当初说好的约定,践行着海誓山盟。这令我感动,也让我惭愧。我蓦地想起你抓的那支下下签儿,“人逢险境起阴风,波谲云诡幻象生。可怜倾国倾城貌,马嵬坡下长恨情”。眼下的悲惨处境,恰恰应了签上的咒语,害你的人不就是你最钟爱的人吗?我把这话一说,竟然惹你生气了。你说:“臭签儿上的话你也当真!要紧的是好好琢磨琢磨,那个往你裤兜塞纪念章的人,到底是谁呀?”我气急败坏地说:“这样的话,我问过自己千百遍,脑仁子都想疼了!你的眼里熠熠闪光地问,会不会是吴竞远?”
我点点头说:“有些道理!”往我裤兜里塞砸坏的领袖纪念章,无异是想置我于死地。而把我恨入骨髓的家伙,除了吴竞远还会有谁呢?在北大港的时候,他就给我使过暗绊儿;在救火英雄的住院部里,他又给我下过套儿。幸亏我吉星高照,没有被他撂躺下。记得护士长裴铃铃曾经叮嘱过我,革命群众送了那么多的毛主席像章,千万都要收藏好了。万一出点什么差错,那可就要了命啦!现如今,砸坏的纪念章没有塞进我的抽屉,倒塞进了我的裤兜。你说:“就是嘛!回想起吴竞远得知咱们要结婚的消息时,跟个神经病似的,竟然跪在我的跟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求我不要嫁给你。他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对你下黑手,那完全是有可能的。”我禁不住说:“听叶百香讲,每次开罢你的批斗会,吴竞远都会跑到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你说他邪不邪性!”你淡淡地说:“这还不好解释,他要陷害的是你而不是我。”
是了,是了,倘若陷害我的人确实是吴竞远,这说明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起码他为严重地伤害了你而追悔莫及。假如咱们的推测可以得到证实,那么犯有侮辱领袖罪的是他而不是我们。可惜的是,咱们只能在这里演绎,却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况且如此这般的演绎,英国代办那伙人,连听都不要听。
多少天来,时间就像蜗牛一样在爬行,可是见面这会儿却如白驹过隙。你不敢待得太久,生怕被造反派们发觉。看着你匆匆而去的身影,我的心如同刀剜一样。
我翻过围墙正要往回路上走,忽然看见两名联防队员走过来。我在心里暗暗地叮嘱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只要你撒丫子一跑,联防队员立即就会穷追不舍,直到把你押进保卫科。此时此刻,我真的沉住气了,就像□□那样,镇静地走在萨拉热窝的街道上。联防队员狐假虎威地吆喝了一嗓子,看我依然沉稳地走自己的路,也就没有找我的麻烦。
从此,黑铁旦便做了我们的秘密交通员,在咱俩之间悄悄地传递着信息。从此,我们便常常在夜深的时候偷偷幽会,尽管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不再感到孤独和无助。我们彼此鼓励,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