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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我真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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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打成“现行□□”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厂炸开了。有不少人抱着不同的心理,跑到细纱车间去偷窥漂亮的“阶级敌人”。说来也真够邪性的,国棉五厂揪出来的“现行□□”,几乎是清一色的大美女。不是写反动标语,就是毁领袖圣像,甚至还有在车间大会上公开呼喊反动口号的。这个奇而又奇的怪现象,或许叫做阶级斗争新动向吧!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些美丽的现行□□分子,全是来自九河汇聚的天津卫,而且都是出身不太好的女孩子。
本来这些天,我们一直沉浸在新婚前的喜悦之中,精心地设计着咱们的小安乐窝儿。好端端的飞来横祸,叫人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叶百香见我一副恐惧不安的样子,便对我说,甭提心吊胆的。欧筱娅在班上人缘好,干活又勤快,不会有什么事儿。还拍着胸脯说,凡她估计的,甭管大事小情,基本上都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次,叶百香还真的估计错了。
如今你落难了,我也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尤其让我肝肠寸断的是,你的“□□罪行”,完全是我给造成的。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混蛋,偏偏把那枚毛主席像章塞进了你的围裙兜里呢?我必须澄清事实,不能叫你替我背黑锅,于是我闯进了保卫科。
保卫科干事苟殚功认得我,便冷眼打量着我问:“鲍建铭,你来保卫科干啥?”我说:“我是来澄清事情真相的。欧筱娅不是现行□□,她没有毁坏毛主席像章。那枚纪念章,是我给她的。”
真可谓,一石击起千层浪。满屋子保卫科的人,都把冰冷的目光投向了我。那一双双如锥子般的目光,使我感到仿佛陷入了狼群一般。
苟殚功挖苦地说:“奶奶个孙的,你真不愧是个好男人!想把□□罪名揽下来,救出你的海伦公主是不是?鲍建铭,编故事也要选个地方。这里是保卫科,不是你们家炕头儿。你对自己说得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任的。”我说:“我只是要讲明事实真相,揪出真正的阶级敌人。”苟殚功打开了笔录本,阴阳怪气地说:“别讲得那么冠冕堂皇!说吧,你打算怎么营救你老婆?”我说:“我往细纱车间送纱时,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因为当时车间有点乱,也就没有在意。在卸纱的时候,感到屁股兜里有个硬东西,特不舒服,便掏出来顺手塞进了欧筱娅的围裙兜里。我敢打赌,那枚毛主席纪念章,肯定是撞我的那个人,偷偷掖进我裤兜里的。”苟殚功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说:“故事编完啦?”我语气坚定地说:“我讲得都是实情,不是编的。”
苟殚功冷冷一笑:“谁能证明你不是编的?鲍建铭,甭在这儿耍小聪明。当初你在医院糟蹋粮食,受到革命群众的批斗。事后我叮嘱过你,回车间后要主动向领导交待问题,深刻反省,你向车间交待了吗?”我反问道:“我没有浪费粮食,交待什么?”苟殚功瞪起了眼睛说:“这就是你一惯耍的伎俩。咬了一口的包子明明摆在那儿,就是瞪着眼睛不承认。明明毁了伟人像章,就是瞪着眼睛抵赖。保卫科相当于公安局的派出机构。你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跑到这里来给你的□□媳妇翻案,奶奶个孙的,也太嚣张啦!”我气呼呼地说:“跟你讲不清楚,我找厂革委会去!”苟殚功一拍桌子:“这里是保卫科,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这时候,始终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保卫科长佟铁锡,慢慢地站起来踱到了我跟前。他看见我的肩头沾有棉花毛,便伸手替我摘了摘,那神情、那动作,就像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他温和地说:“鲍建铭,我认出你来了,你不就是那个‘西山探女鬼’的小伙子吗?原来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是你的爱人啊!社会上曾经传闻你们‘大闹保卫科’,连纺管局保卫处都给惊动了。看你跟苟干事谈话的口气,你好像一点也不怵保卫科啊!”我说:“保卫科是保卫工厂的部门,我有什么怵头的?”佟铁锡点点头,顺手点燃了一支香烟说:“没错儿,保卫工厂的安全,是保卫科的职责。但是坚决执行‘公安六条’,也是保卫科的责任。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回车间也不迟嘛!”
就这样,我被保卫科给扣住了,关在他们的小会议室里。当初来保卫科本是为了澄清事实真相,可是在苟殚功的利诱下,材料写了一份又一份,都把我给写糊涂了。结果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到保卫科是干什么来了。材料写来写去,竟然写成了检查材料,变成了交待罪行。第二天晚上,苟殚功突然闯进了小会议室,猛地一拍桌子,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惊疑地瞧着苟殚功,闹不清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苟殚功声色俱厉地吼叫着:“鲍建铭!我们的耐性是有限度的!你干的□□勾当,还要瞒到啥时候?”我被吼懵了,瞅着苟殚功说不出话来。我努力地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勾当?苟殚功继续吼叫着:“你的问题,我们早就掌握了。没有动你,是要给你留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可你是怎么做的?在这一份份的检查材料里,你避重就轻,就是不交待实质性的问题。我正告你,想蒙混过关,你就死了那个心吧!”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彻底被他弄糊涂了。我呆若木鸡地瞪着苟殚功,后悔自己真不该趟入这个地雷阵。
苟殚功颇能洞察我的心绪,挖苦地说:“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不该进保卫科,不该为你老婆翻案,是不是?可这由得了你吗?你的□□本性,驱使着你非来保卫科不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实际上是想刺探情报,看看我们到底掌握你们多少□□罪行。鲍建铭,你说句痛快话吧!是自己交待,还是等别人揭发?”
这位精明强干的保卫科干事,真是越来越他妈神了,把他的混蛋逻辑说得那么顺理成章。我在天津花园路派出所的审讯室里,看到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那是党的政策。也就是说,同样一项罪过,由于当事人的态度不同,其结果也会不一样。坦白了从轻发落,抗拒了从重处罚。可前提是,必须要有犯罪事实啊!此刻,我真的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罪行?就连上小学二年级,我在马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用粉笔写“谁看谁是我儿”的事儿,我都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苟殚功又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问:“厂门口的反标,是谁写的?”
我惊得差一点没叫出声来。前几天,厂门口的男公共厕所里,确实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公安局下来查了一个溜够儿,也没有找到写反标的人。没有想到他们怀疑来怀疑去,竟然怀疑到了我的头上。你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苟殚功忽然变换了口气,显得很温和地说:“鲍建铭,你相信党的政策吗?”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苟殚功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听你这么讲,我感到很欣慰啊!我既为党的政策如此深入民心而欢呼,同时也为你提高了觉悟而感到高兴。不过,党的政策可不是摆在那里装门面的,它非常讲究科学性。欧筱娅的案子,也许是真的整错了,也许真的有人在故意陷害你。但是,这都是假设。假设的东西,需要拿确凿的证据来支持。你说有人把毁坏的领袖像章塞进了你的口袋,你有证据吗?”我摇了摇头:“没有!”苟殚功好像有些惋惜地说:“你看看,你拿不出证据,这就说明你无法向别人证明你没有罪。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怎么办?”我有些茫然地望着苟殚功说:“我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苟殚功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你怎么能糊涂呢?我来替你出一个主意,你看好不好?”我说:“好!”苟殚功似乎很诚心诚意地说:“你看啊,有人揭发厂外的反标是你写的,他的依据是,你老婆是现行□□,所以你的思想也一定反动。你既然思想反动,就有可能写反动标语。”我有些生气地说:“这是什么逻辑呀?”
苟殚功自以为是地说:“演绎推理呀!这个时候,你应该怎么办呢?你就要拿出证据,驳倒他的假设。我们通常是这样做的,先假定反标是你写的,然后请公安局的刑侦技术人员下来甄别你的笔迹。那样一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既然反标不是你写的,就说明你没有反动思想。既然你没有反动思想,又怎么会找一个□□老婆吗?既然老婆不是□□,又怎么会毁坏伟大领袖的像章呢?你看,你不但证实了自己,也洗清了欧筱娅。”
我很笨,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真的被苟殚功的诡辩术给绕糊涂了,竟然认为他讲得很有道理。不是吗?我承认反标是我写的,公安局就会下来查我的笔迹。一查笔迹不是我写的,就证明我不是现行□□。我不是现行□□,从而也就证明你也不是现行□□。于是乎,我就傻里傻气地在交待材料中,承认了厂门口的反动标语是我写的。当我在那份交待材料上摁完手印时,苟殚功迫不及待地把它拿走了。我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上了苟殚功的当。
我被苟殚功押送到厂外老医务所,那里已变成关押“老黑队”的地方。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地上铺着一片草帘子。苟殚功扔给我一件旧军大衣,又递给我一把破铁水壶。军大衣是叫我晚上睡觉当被盖,铁水壶是让我夜里当尿盆。小屋的门,也从外面锁上了。紧接着,窗户上被钉上了木板。那哐哐哐的响声,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我书写□□标语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前纺车间。无论是领导还是工友,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尤其是车间书记黎援朝,更感到愕然。他有些不敢相信,看上去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会是现行□□呢?他跟共产党哪来的那么大仇恨?
然而,却乐坏了细纱车间的“打反”办公室。刁艳芬认为,前纺车间能够揪出□□分子鲍建铭,那完全是细纱车间广大革命群众的功绩。说直白了吧,这完完全全是她刁艳芬的功劳和业绩。不揪出隐藏在工人阶级队伍里的现行□□欧筱娅,又怎么能揪出反动透顶的现行□□鲍建铭?为了让人们认清她刁艳芬是国棉五厂“一打□□”的领头羊,更为了让人们歌颂她刁艳芬的火眼金睛,英国代办又趁热打铁地把你拉到厂门口批斗,说是叫全厂都认识认识这条美女蛇!焦美美在批斗会上还可着嗓门大喊大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叫他们这么一闹腾,一夜之间咱俩成了国棉五厂的“名星人物”。
圈在小黑屋里真不是个滋味。几平米巴掌大的地方,铺着一块草帘子,那是我睡觉的地方。在天津蹲禁闭室,那是我自己撞进去的。在滏阳城蹲小黑屋,也是我自己撞进来的。两次都是为了洗刷你的清白,而两次都没有成功。我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操蛋呢?但凡是个聪明人,也不会往保卫科里头钻,更不会被人家整的云山雾罩。我的美人菩萨,你单纯的就像一杯清水、一张白纸,会不会也像我一样被她们给整糊涂了呢?
你被软禁在女工单身宿舍,每天由造反派押进车间干活儿,连去趟厕所都要打报告。如果造反派一时不高兴,你就得憋着。而且下班以后,必须接受批斗。工友们坐在荫凉地里,你却低头弯腰晒在烈日之下。你回到宿舍除了要写检查,还要打扫房间里的卫生。最近这两天,把打扫整个楼道的活儿也派到了你的头上。据说,这是焦美美的主意。
在批斗会上,你闻听我被关押起来了,那哀伤的眼泪,没有流在你的脸颊上,却点点滴滴都落在了你怨愤的心头。我知道,此时此刻,最痛苦的人莫过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