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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梅满枝(下集) ...

  •   4.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鲜少再见到阿满,更没见过绮梅。

      周末的聚会许久没出现阿满的身影,偶尔我打电话邀约,皆被婉拒。但他应该过得不错,至少会在朋友圈更新照片,两张电影票,或是蓝天白云的郊外,搭配抒情的三言两语。这对比起之前那个数月不更新动态的技术宅来说,实在是惊人变化了。

      朋友们纷纷调侃,如今有了爱情,我们这些旧人就该识趣往边上靠。

      我完全理解他。
      阿满对待感情纯粹又热烈,一旦燃起焰火,除非浇下一盘冷水,不然很难熄灭,会一直燃烧自己。

      告别夏天后,我终于在一次下班的路上遇见阿满。他意外的憔悴,背着沉重的黑色书包,垂着眼从我身侧经过,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他的肩,估计都没发现身旁的是我。

      “好久不见。”
      他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把本就不整齐的短发捋得越发凌乱。

      阿满的工作压力大是众所周知的,我经常笑话他没准人到三十就面临秃顶危机。因此看他现在疲惫的样子,也没作多问。

      我们在附近挑了一家川菜馆,坐下来就先点了一盘水煮鱼。饭菜吃到一半,又多要了两瓶啤酒,阿满的脸色才勉强恢复生机。

      询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就难免会涉及到绮梅。

      我以为他会一如过往的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感情浓烈而张扬。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随即又羞愧地低头轻笑两声。

      阿满沉默了半晌,期间快速地喝完两杯啤酒。待到第三杯也斟满时缓缓道:“我最近跟以前没啥俩样,唯一不同就是多了她吧。但她工作也忙,能等到休息天就很不容易,你也知道做她那一行的,休息天得看排班表,为了迁就我,她都刻意跟同事调班。”

      我恍然大悟。难怪阿满自那时起周末都没空聚会,热恋中的情侣谁不是渴望不浪费一分一秒地腻在一起。

      但隐约之中,我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阿满看起来不像一个因嫌弃恋人没时间陪伴身边而颓废的人,也不像一个结束热恋期进入冷淡期的寡情薄幸之人。

      他举着盛满金黄液体的玻璃杯,穿透扭曲的波纹与串串气泡,能看见他扭曲的眼。他像王家卫电影中那些浪荡子,歪着腰身伏在桌边,一手托腮,一手碰酒。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向你坦白自己的事情,通常出于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从阿满的眼里,我看见了痛苦和乞求。于是,我只能把答案尽量往善意的方向表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故事,不是谁都能毫无保留地向他人剖开自己。

      阿满点点头,“有道理。”

      我看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有半点同意。
      其实,人向他人寻求意见,自己内心早已有了答案。

      秋天的时候,我遇见孤身一人的绮梅。

      那天工作结束得尤其早,路上还能听见附近小学下课的欢声笑语,四周有不少放学的孩子三三俩俩地结伴而行。

      绮梅身穿一条藕色的雪纺连衣裙,肩上挎着个四方型的皮包,一头柔顺的长发端庄地挽起上半部分,娉婷地出现在人群中。
      飘逸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在小腿腹摆动着。这次她不是公交车司机,也不是酒吧里的性感女郎,而是个温婉娴淑的大家闺秀。

      “阿光?”她看见我,眼底有慌乱一闪而过,“上次之后就没再见过,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刚下班?”

      我点了点头,有点儿拘谨。她跟上次酒吧里的气质完全不同,但毕竟是兄弟的女朋友,不管哪一种都不免让我紧张。

      绮梅的眸色极浅,呈淡淡琥珀色,可这双通透的眼后藏着深渊,让人摸不透。

      我想,也许在她面前我和阿满都是没长大的孩子,稍微观察就能看透内心。

      她大概想缓解尴尬,客套地主动找起话题,“阿满要是像你这样多好呀。他经常加班到凌晨,怪辛苦的。”

      我干巴巴地点头附和。

      程序员的工作当然不比我这种文职的轻松,他们讲究专业技术和年龄优势。很多年纪稍大的程序员都会转行谋其他出路。阿满想趁着身体力壮的年华多赚点钱,也无可厚非。
      而像我又有什么好的呢?看似稳定的工作,实际碌碌无为,淹没在人群里就再也挑不出来的平庸之辈罢了。

      她见我只有敷衍和应付,多说两句问候就离开了。
      我远望那道纤细婀娜的背影,看她慢慢淹没在学生潮里。

      5.

      阿满是个珍惜感情的男人,对爱情赤诚得如同一个专心致志的鞋匠学徒。
      一双鞋能踏实地走长久的路,需要精心细作,穿针引线,挑最上乘的皮夹,拉最坚韧的线。

      我不知道被这种爱围绕的人会不会觉得幸福,但我打从心底佩服阿满的勇敢。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我又跟他取得联络。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说前段时间回了一趟老家,家里的老母亲给他留了些饺子带回来。
      我喜出望外,感慨老朋友原来没忘记自己,也没细想他怎么不挑在国庆假期回去,更没在意他沙哑的嗓音。

      当我推开那破旧的木门,这个倾情去爱的男人,正颓靡地坐在茶几前,叉着腿抽烟。

      这跟我印象中的年轻英俊的阿满实在相差太远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子。
      凌乱疯长的头发,满布胡渣的下颚,皱折发白的汗衫和外套,还有那些七横八竖散落在烟灰缸里外的香烟蒂。让我怀疑自己开错了哪扇门,进了一位落魄艺术家的公寓。

      阿满抬头看了过来,被挡于刘海后的,是一双浑浊迷蒙的眼睛。

      阿满的嗓音像公寓那扇老旧的木门拉开时发出的低吟:“我跟绮梅掰了。”

      我有点失语,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安慰自己的朋友。

      看来爱情,真拥有使人面目全非的魔力。

      接着他开始自言自语般说起他和绮梅短短数月的爱恨痴嗔。他其实不是想告诉我,而是走马灯似的回味那些爱情电影般的情节。

      “刚开始我们恨不得把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都拿来谈恋爱。我恨不得每天准时六点下班离开办公室。编程的时候脑子里都会想她。明明不是高中生了,但谈起恋爱来也是一样感性。她早上会发短信给我,中午会打电话来聊聊午饭吃什么,寻常话题而已,但就是不腻。”

      “她很体贴,知道我经常加班,多晚都不介意到公司楼下等我一起回家,或者在家煮好宵夜等我回来。”

      “寻常日子寻常事。但我真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挺好。没想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真他妈干脆。”

      阿满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啤酒往嘴里灌。铝罐倾斜又倾斜,里面的啤酒却已半点不剩,他找一罐新的打开,自顾自地闷了一口又一口。
      失恋的人,似乎都沉迷借酒消愁。

      酒精上脑后,阿满继续倾诉自己的爱情悲剧。
      没想到绮梅的离开,竟是因为她早已结过婚,甚至还独自抚养着一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

      这时,我忍不住问阿满,你介意女朋友曾经结婚生子吗?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才艰难地吐出一个“不”。

      说完自己先羞愧地笑出声来。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本来心心念念的佳人专属于自己。一颦一笑,温声细语,亲昵的举动,情人间的温情或火热,一切都是彼此间不为外人道也的珍贵秘密。甚至憧憬着有一个美满的未来,会有个小而温馨的家,会有可爱的孩子。结果所有的都已成真了,只是另一个主角不是自己。

      “对比起她有过婚姻,我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爱过我。她从来没打算告诉我结过婚的事,更不打算告诉我儿子的事。都是我无意撞见她儿子的短信。她知道后就提出分手了。”
      阿满昂着头,死气沉沉地盯着楼顶的天花板,仿佛要盯出洞来,眼眶通红。

      “她甚至没问我,介不介意。就好像她一直在跟我玩一个游戏,一旦我发现这是游戏,就是我被淘汰的时候。而我没有任何权利挽留什么。”

      阿满为绮梅神魂颠倒,爱意浓浓。表面上是投契的爱情,实际上就像绮梅主导的游戏。也难怪阿满心生怀疑。想到这里,我既对阿满心生怜悯,又对绮梅多了几分鄙夷。

      这一刻,绮梅在我心里变成了对男人了如指掌的妖精,能精准地把握住男人的心理想法。我不禁想起那天她端庄俏丽的打扮,以及往小学走去的背景。在孩子面前,她是一位得体的母亲。那酒吧里性感妖娆的她,又是真是假呢?

      6.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阿满辞掉工作,当起了无业游民,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到现在已经三个月。
      他国庆前回了一趟老家,假期后又默不作声地消失。我在微信里给他留言,询问他人在何方。
      他说他要去北方散散心。
      没了爱情的阿满,像只飘渺的小船,在波澜起伏的海面荡漾。

      朋友聚会偶尔问起他近况,我只笼统地说他最近比较忙。
      这不算撒谎。他忙着失恋,忙着抒发心中郁结,忙着忘记绮梅。

      我理解他的躲藏。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颓靡的面目——有我一个已经够多了。

      在阿满离开青城散心期间,我居然接到了绮梅的来电。电话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夏日的风,语气听不出别样的情绪,好似阿满的出走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她礼貌地询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去第三路车总站附近的咖啡店喝下午茶。
      “阿满应该告诉了你,我们的事。我不应该再见他了,但有些东西得归还,想劳驾你转交给他,可以吗?”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应承了。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话筒那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孩童稚嫩的嗓音,在喊“妈妈”。

      电话匆匆忙忙挂上了。

      周末的第三路车总站比平时热闹,哪怕是下着雨,也不妨碍人们休假外出的雅兴。与绮梅相约的咖啡店位置相对隐秘,我收起伞推门而入,里面只有两三桌客人。我找了一桌位于角落窗台旁的小方桌,安静等待。
      雨点搭在窗户玻璃上,将外头的红花绿叶融成油画。

      三十分钟后,绮梅出现在店门后,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色针织衫。她显得有些狼狈,双手环抱着一个长方形盒子,刚收起的长柄伞随意挂在手腕上,伞上的水珠蹭湿了她的裤腿。
      我想起第一次见绮梅的那日夜晚,也在下雨。那夜是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作陪衬,把她衬托得像聊斋里夜间出没的魔魅女子。今日的她清清白白得像一朵初春里的白玉兰。
      绮梅跟雨天很相衬,不管是黑是白。

      “让你久等了。”她气色略差,脸蛋稍显苍白,眼下有淡淡青色,“阿满……应该跟你说过了。”她笑了笑,然后挺直腰身,把面前的盒子推了过来,“我想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还给他。”
      我问她为什么不亲自递交。

      绮梅说:“我不打算再见他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陪阿满借酒消愁的夜晚,听他从嘴里喊着不想再见她,到嘶哑着叨念很想念她,不过相隔几小时。他趴在茶几上,满脸通红,眼角有晶亮的光。我知道,哪怕知道绮梅有过家庭,他依旧是喜欢她的。
      怎么就不该见面呢?

      “阿满介不介意,我都不打算继续。他是个好男孩,也是个好人。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是真的很开心。但是,生活不是只有爱情就够的。”
      绮梅垂眸专注地搅动咖啡,汤匙在卡布奇诺的奶泡上滑出一圈又一圈褐色痕迹。她说得很轻,一如手上的动作。明明整个人温婉曼妙,说的话却绝情又锋利,“是我对不起他在先,我贪图他的热情和真诚。他也许能不介意,现在执拗着,但以后终有一天会明白。”

      我庆幸阿满没能亲耳听见。
      “你们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未来可以创造。可我的未来就这样了。”她抿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这咖啡还是苦了。”

      绮梅把咖啡喝完就走了。
      后来我把盒子转交给阿满,把绮梅说的话告诉他,希望他释怀。盒子被打开,里面躺着一些电影票根、拍立得照片、几本书和一个小巧首饰盒,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手环。

      伴随着一段关系的结束,旧情侣似乎都热衷以归还物件作休止符,以此象征爱情的终结。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欠,各不相干。

      阿满默默把他们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失去世界的孩子。

      7.

      第二年初春,我收到阿满动身前往邻市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就职的消息,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搬出了旧公寓,临走前约我们一群死党又去了一次路边摊吃烧烤。
      他把原来半长的头发理短了不少,又变回原来的清爽。穿着灰色帽衫和牛仔裤坐在路边,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
      我观察着阿满的一举一动,觉得他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我们谁也没有多问。

      那晚的聚会结束后,我和他沿着马路走向公交站。我实在忍不住东敲西打地问起绮梅,哪怕知道这是一个伤疤。

      “你是打算把她忘干净了吗?”

      阿满弓着背坐在栏杆上,抬头望着茫茫高楼林立,良久,说:“现在还没忘。”
      他苦笑,“我能拿什么去求她回来呢,什么都没有,房子没有,钱没有,空有梦想,除了空口承诺,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她把我看得太好。”
      “她说得没错,生活不是只有爱情。”

      生活不光只有爱情,柴米油盐酱醋茶,零零碎碎。
      绮梅喜欢阿满的年轻,鲜活而有动力,这些是她所不具备的。人总会被自己不具备的东西吸引。所以她说有多快乐就有多痛苦,这样的阿满也在提醒着她,你不年轻了。

      我想起当日绮梅说的话:
      “我是个公交司机,每天都沿着同一条路线走,已经好多年没变了。儿子还不足月的时候,老公就跑了,因为他爱上一个更年轻的小姑娘,他说我没趣,除了带孩子,别的都不会。”
      “阿满很真诚,像个小太阳,我喜欢他带来的变化。他年轻、开朗、乐观又积极。拥有一切令人欢喜的优点,我甚至有点理解老公变心的原因。”
      “跟他在一起,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过去。我不是一位母亲,不是一个离婚女人,不用抚养一家人的生活。我只是我。”
      “这很快乐,但也很痛苦。”

      因为,梦总有醒的时候。

      ——

      阿满去了邻市发展后,朋友圈又恢复原来的冷清,常常是一个月才更新一次,生活成谜。朋友偶尔在群里呼唤他,大多得不到回应,偶尔留下寥寥几句又下线了。

      ……

      三年后,阿满回到了青城,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新媒体工作室,不久还买下了一套市中心的二手房。
      别的同龄人人早有了中年油腻的倾向,独独他依旧喜欢穿运动帽衫和跑鞋,打扮像个大学生。死党频频调侃他是姑娘的梦中情人,投递简历到他们工作室的小姑娘见了老板都心花怒放,甘愿面试一个小时才离开。

      我再也没听阿满提起过绮梅的名字,好像那个人已从他的记忆中完整抹去,甚至还听说他谈过几任女友。

      反而是我偶尔还会在第三路车上偶遇绮梅。她穿着橙色工作服坐在驾驶位,腰板挺直,目光专注。注意到我的话,她会微微一笑,依旧动人。

      那短短数月的爱情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骤雨,不知道是荷尔蒙在作怪,还是某个瞬间的火花交错。

      也许在不同的地方,我们都曾经或将会遇上“阿满”和“绮梅”,擦肩而过以后,渐行渐远。

      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吧。

      ——红梅满枝·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红梅满枝(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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