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不吐遇见》阿泠泠

2、第二章

　　简承欢洗完澡吹干头发已经近凌晨一点。

　　外面有悉悉的动静，她拉开窗帘，果然又开始下雪。大团大团的雪被风挟着扑在玻璃上，也有细枝断裂的声响。

　　学校的宿舍只供给大一新生。

　　两三百年的建筑太旧了，又窄又小，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后只有一米多宽的空间。简承欢申请的单人间，有个小小衣帽间，浴室和洗手间是整个楼层共用。洗衣房在楼梯口，她一周洗一次衣服，每天换下来的先扔在洗衣袋。

　　在蒙村读书，最大的支出是“住”。单人间1300加元，两人间便宜得多，但简承欢喜欢一个人呆着。

　　宿舍暖气足够，在加拿大没有暖气会冻死人的。法律规定室内温度必须在二十度以上。

　　就是太干了，用加湿器也没用。简承欢到蒙村的开头几个月，几乎天天流鼻血。

　　微信消息音一直在响，估计四人群使劲呼唤。

　　她倒在床上，果然那仨等得哀怨。

　　群名：“四大美人”，成员：吴珉珉、陆至美、孙健，还有简承欢。他们是初中同学，读书时感情普通。中考后各走各路，吴珉珉进了重点高中，陆至美在普高，孙健读了三加二大专，简承欢被国际部提前录取。初中同学群渐渐没有人发言，他们四个却结下莫名其妙的友谊，升级为小圈群。

　　“有时差的女人！我们等着对你说生日快乐，你却狠心把我们抛弃？”吴珉珉抢先跳出来，“开麦、吃鸡！赶紧的，下午我还有课。”

　　陆至美也是一叠声催，孙健软乎乎地劝，“不好吧，简承欢那边太晚了。”

　　简承欢早上七点有数学课。

　　她把手机塞到枕头下，翻身睡着。

　　早上雪仍没停，简承欢穿上靴子。这是本地特产，防水，靴底有防滑用的钉。麦大教学楼依着皇家山，台阶特别多，每年有摔倒需要送医的学生。学校在上海办的新生见面会提过种种注意事项，她秋天依着土著儿的指点买好雪地靴。

　　从宿舍到教室晴天十五分钟，风雪天半小时，手机冻得掉了一半电量。

　　像被流放到了天不吐。

　　At Timbuktu，天不吐，意译“在遥远的地方”。

　　在天昏地暗的风雪中，简承欢想起俞晚冬的话。

　　周六简承欢补充日用品时，在超市门口见到俞晚冬。

　　他披着件长到脚踝的加拿大鹅，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着招牌，鼻尖冻得通红。

　　俞晚冬被流浪汉撞了一下，听到流浪汉恶人先告状般怒骂，心火直蹿。他刚要骂回去，简承欢把他拉到边上，摇头示意他别理会。

　　她才到蒙村的时候，早上去ATM取钱，拉开门扑面一股臭气，地上躺着流浪汉，吓得转身就跑。

　　后来习惯了，这些人不知道怎么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浑浑噩噩。当然，他们也不需要别人同情。

　　“是你-”俞晚冬认出了她。

　　“你怎么还没回去？”

　　俞晚冬说简承欢个高，但他比简承欢还要高半个头。简承欢平视过去，刚好看到他脖间的围巾，织线是很细柔的样子。

　　“想到还要把车开回去就怕。”俞晚冬指指招牌，试图把那几个法文读出来，“Pharma…”念到一半他放弃了，“这里是药房？”

　　“买感冒药？”简承欢双手交叉比个拒绝的手势，开玩笑道，“那你离我远点，别过给我。”

　　俞晚冬赶紧摇头，“是我小学同学，让我买点口罩寄回去。这里是药妆店，怎么没有口罩？我应该去哪里买？”

　　“亚马逊直邮？”简承欢没想到是这个事，“这里没有。建材店也没有。本来就不多，有的都被华人、还有我们留学生买光寄了回去。你知道怎么寄吗？”

　　果然俞晚冬连连摇头，“不知道。要不我捐点钱，让他们自己买？”

　　少惹人嫌，别人缺的不是钱，是东西。简承欢怀疑俞晚冬的小学同学只是顺嘴一说，没想到他真放在心上。

　　“走吧。”

　　俞晚冬没戴帽子，简承欢看着都替他冷，别冻感冒了。

　　在鹿角巷排队等买奶茶的功夫，简承欢帮他在亚马逊下了单，“希望物流能够快点…”语音未落，单被拒了。

　　俞晚冬脸一红掏出钱包，“这个月零用花得差不多了，换张卡。”

　　简承欢重新下单，把数量减掉三分之二。

　　俞晚冬哎哎地阻止，“帮人帮到底，我钱不够可以跟家里要，救急的我爸妈肯定给的。”

　　好吧，简承欢把数量又加回去三分之一，“行了，留点余地。我怕一会你让我付奶茶钱。”

　　俞晚冬笑，“怎么可能。我找人借也不会让你请客。我发小，绝对给我打钱。”

　　“要是她在飞机上？要是她在睡觉，没注意有电话？”

　　“简承欢，我发现你没有安全感。你经历过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切皆有可能。”简承欢把他的钱包塞回给他，“好了，排到我们了。”

　　简承欢读过一本书，《黑天鹅》，在突发事件发生前，每个人都觉得不可能发生，然而这是毫无道理的信心。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俞晚冬喷笑，一个小姑娘，跟他讲人生大道理？

　　没有。简承欢是独生女，从小到大在老师那里出了名，“简承欢的家长太宠孩子，什么都依着她”。初中时吴珉珉和陆至美看不惯，还结伙欺负过她。

　　“有些道理不需要经历就懂。”

　　告别时简承欢伸手替他拉上帽子，“跟人保持距离。早点回多伦多。”

　　不过简承欢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她居然又遇到俞晚冬。

　　“你怎么还没回去？”

　　他看上去无辜又可怜，“我把我房子让给朋友了，他刚从国内来，按照学校要求自我隔离十四天。”

　　因为缺钱，俞晚冬搬到一家平价酒店，离简承欢宿舍三百米远，房价四百八十元人民币包自助早餐。

　　房客大多是工薪阶层老外。一大家子，开辆十几年的车，爬山，看看海，就是大节目。房里有烤箱，也有电磁炉，在超市买盒披萨，加热了当晚饭。至于午饭，四加元一袋小苹果，又酸又脆，补充维生素。

　　“早饭挺丰富。酸奶有草莓的，有原味的。面包种类比较多，我喜欢吐司，烤热了抹酸奶，类似奶油的感觉。水果比较少，天天都是香蕉，带点青，吃起来硬呛呛。”

　　俞晚冬挺想得开，“每天我在房里放两加元当小费，服务员可热情了。”

　　他捧着芝士牛肉可颂吃得眉开眼笑，酥皮掉在衣袖上。

　　简承欢替他掸掉，免得他那看上去就很贵的毛衣沾染上油渍，普通洗衣机洗不掉。

　　这家位于宿舍和酒店中间的星巴克，可以直接刷麦大校园卡消费，很多学生当它食堂。简承欢有阵子没来了，做作业头晕脑涨到怀念热可可的高卡路里才进来买一杯，谁知在门口遇见徘徊的俞晚冬。

　　“不给小费也没关系。”

　　加拿大客房服务员的重要收入来源是每天的小费，但平价酒店没那么讲究。

　　俞晚冬摇头，“不行，不能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没被欺负过的脸。

　　简承欢把视线从俞晚冬清澄的眉眼移开，“你家里放心吗？”

　　简承欢已经收到家里无数叮嘱，少出门，戴口罩，多洗手。

　　“我家小孩多，跟你们独生子女不一样，来不及操心，散养。我是超生的，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俞晚冬耸耸肩，“放开后我爸妈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简承欢懂。她进国际部发现很多同学家里有兄弟姐妹，然后亲姐弟之间也会有竞争。

　　“我和我哥哥姐姐弟弟感情挺好的-”俞晚冬抗议，“看你眼神就知道你在往坏里想。”

　　夸张了啊，简承欢不承认，“看得出才怪，我从来看不出别人的想法。”

　　俞晚冬嘿嘿地笑，也不坚持。

　　一个深色头发浓眉重眼的女孩用英语问，“我能坐下吗？”

　　店堂里人不算多，他们坐的是大长桌，做作业的学生喜欢的座位。

　　简承欢笑笑，“请随意。”

　　“走吧我们。”她拉着俞晚冬出门，俞晚冬只好握着咖啡杯边走边喝。

　　“我们急什么？你赶时间。”他不解地问。

　　被寒风一吹，简承欢打了个哆嗦。她裹紧衣服，避开有流浪汉的角落，“我建议你赶紧回去，回多伦多，哪怕跟你朋友住一起。”

　　风吹动简承欢散落在帽子外的头发。

　　俞晚冬发现她认真得近乎警告。

　　“恐怕接下来会限制人的流动。住在这样的酒店太不安全，它不会很认真做消毒。”服务员也不会很认真注意防护。所有的防护都需要钱做基础。“我替你找个司机，让他帮你把车开回去。”

　　简承欢掏出手机，冻得僵硬的手指点了几下才解锁，“放心，找会讲普通话的，这里有很多华人。”她在两三个拼车代买群里，平时去多伦多来回一千一。这些群也接代发快递回国的活，她前阵子寄过两箱防护品。“我帮你先付，等你有钱了，还我。”

　　他应该不会赖账。不知道为什么，简承欢就是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