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之原》海纱

2、下篇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龙腾忽然想起女巫昨日临别前的言语，隐有不祥之感。待他完全清醒，这才发现，虬族的中心四处静默，旷野无人。龙腾虽恢复了功力，却出不了结界，只有等待。他突然觉得，比起一人处在这空寂之林里，倒还不如整天对着那个狠毒的女巫。她让他痛苦难言，却最终还是救了他，应该不会太坏吧？龙腾依旧保持着他那少年人独有的想法，可一想到她的话，却又不禁担心起来。
　　这场等待并不算太久。女巫来了，红脸的大叔也来了，还有，那一群虬族人。没有一句言语，虬族长解开了囚禁龙腾的结界。女巫走到他身边，眼神漠然，摊开手心，琉璃黄色的透明晶球发出淡淡的光芒。
　　“土灵珠！”龙腾又惊又喜。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为此。
　　“走吧。”女巫说着，收回手掌。“地底岩里，有虬族人设下的结界，我带你去。”冷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将龙腾心中的热火悉数浇灭。听到这样的话本该兴奋才是，可是，为什么，看到她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就觉得异常的难过呢？
　　“涓，你真的想好了？”虬族长问道。
　　“嗯。”女巫回头，眼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舅舅，原谅我……”嘴角边流下冰冷的血丝，身体已不受控的缓缓倒下。
　　龙腾一惊，伸手扶住她，那样的轻，似乎只是一团虚空的存在，龙腾心中一阵慌乱，却听得那位红脸的大叔前所未有认真的说道，“照顾好她。这个傻孩子，盗取土灵珠，依族规受我全力三掌，她没死是她的幸运，但你——不能怠慢了她。”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听得龙腾胆战心惊。她是为了他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龙腾抱紧怀中之人，有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中落下。一个毫不相识的异族女巫，对自己施行了最残酷的刑罚，而后，却用生命来帮助自己，为什么？龙腾不明白，他望向怀中的女巫，却见她睁开了眼，望着自己，漆黑的双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淡淡地笑容似乎将这满城荒野都染上一层春野新绿。
　　“带我去地底岩，我会慢慢告诉你。”女巫说着，合上了双眼。的确，她实在太累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罪恶和丑陋的故事。龙腾不止一次地为眼前的这个女孩痛心，年仅十七岁的她过得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女巫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涓。她的母亲是虬族长的妹妹襄。襄在她十九岁那年，爱上了一个异族人，跟着他远走天涯。后来，有了涓。一切似乎很完美。可异族人渐渐不容许涓的存在，认为她会扰乱种族的血统。于是，他们向囚禁她，得知这一消息的襄带着涓逃亡，而涓的父亲束手无策。在被迫逃亡的日子里，襄不慎掉入赤水，那足以腐化人的魔域吞噬了襄，而涓的脸也被毁容。襄在最后一刻，将自己的女儿托向岸边，向着虬族驻扎的方向发出了求救的信号。襄的哥哥赶来，救了这个遗落的女孩，可她原本倾国倾城的美貌却无法存在。涓懂事之后，牢记这一血海深仇，渐用灵力幻化出一张绝世美貌的容颜。她找到荒漠中的传奇人物酷吏，求他收己为徒。酷吏被涓身上的仇恨之气所震动，答应下来，却在她身上下了符咒。那血色的红莲，吸取了每个受刑人的恨意，若花开盛行，便是玉石俱焚之日。但若有人能熬过檀香刑的四十九日之苦，此符即解。但涓的后生，必将与此人同行，直到灰飞烟灭。
　　“所以你不用感谢我。”涓说着，语气间掩饰不住的颓然，“我只是一个被毁了容的女子，不值得你——”
　　话未说完，却被龙腾掩住了口。“别再说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龙腾说着，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涓的面上显出不屑的神情，“那是因为你见过的女子实在太少了。”涓冷笑着，顺势往地下一滑，脱开了龙腾的手臂。“我的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又是一惯冰冷的语气。
　　龙腾叹息似的摇摇头，脱下黑色斗篷的涓，似乎与同龄的少女一样，总是有着口是心非的毛病，可那样冷冷的表情，龙腾只觉得心痛，却无法说出一句苛责的话来。我会保护你，就让此生，你我同行……

　　地底岩。
　　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诡秘的洞口吞噬着周遭。一片暗黑之中，似有乌云笼罩，所望之处，尽是无法预料的幽深。
　　龙腾和涓就站在这洞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救出离湮，对于此时的龙腾来说，是一个结局。他这般想着，却未曾发现，身边的女子，嘴边划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们一入岩洞，便无法视物。一片暗黑之中，有风鹤之声，如暗器破空，向二人袭来！龙腾护住涓，神龙剑回旋飞斩，拿在手里，却是微粘。空气中夹杂着水湿的腥气，龙腾不由得皱眉。
　　“嗜血蝙蝠。有剧毒。”涓手握土灵珠，借着微弱的亮光迅速打量了情况。“你不该出剑的，凭着土灵珠，零散的蝙蝠不敢近身，但如今同伴已亡，循着血气而来的蝙蝠群，恐怕难以应付。”
　　“那——”龙腾欲言又止。
　　“只有硬拼了。”涓淡淡地说道，看不出一丝埋怨。“走吧，你出剑，我用灵力助你。”
　　成群的蝙蝠在暗黑之中纠结着阵势，以急速之力向二人飞扑。龙腾手中剑光暴涨，有如神助，在红与黑的交界处劈出一道闪亮的白芒。在他的身后，女巫十指相扣，手中的土灵珠愈发通透，而她的面上，却有汗水，直泻而下。
　　一场拼杀过后，地上随处可见均是红黑色的血肉交缠，让人忍不住呕吐。龙腾不想再看，抱住涓，施展轻功掠过。过了这一重结界，龙腾方敢放下涓，却见得她极端疲惫，又是疑惑又是心疼。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之前的伤又复发？怎会这般耗损体力？”龙腾问着，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汗水。
　　“还不是被你害的？”涓没好气地说道，“若非你只顾搏杀，不晓闪避，我又何必结灵力之界，让那污秽之物不沾己身？”
　　龙腾一愕，这才想起此蝙蝠血乃剧毒之物，若渗入肌肤，恐怕早已无幸。一时间，对涓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却又觉得，这样嗔怪的话语方才适合她的年龄，不自觉露出微微的笑意。
　　龙腾把她扶在身前，以渡真气。却又轻轻地说道，“若你多些女孩儿的本性，不必那样辛苦的支撑，我便高兴了。”身前的人微微一震，却冉起一层红晕。
　　土灵珠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使这小小的空间里，充溢着淡淡地温暖，一如远行归来的游子，在家门前，望见的那盏油灯，旧旧的，却是宁静的——期盼。

　　他们继续前行。在寂静的暗黑之处，靠着生存于地底的土灵珠，他们避开了地底的岩浆，顺利地到达了底部。途中的结界被涓用灵力一一勘破，只是在土灵珠微弱的光线下，龙腾无法察觉，这个女巫的身体上绽开的一朵朵异样的血花。以灵力来破结界，乃是过于损耗自身的恶毒之法，只是这一点，龙腾不知道，而涓，也已念力控制自己，不发一声。
　　土壁石凿，这里，便是当年封印饕餮之所。龙腾遥想过去，仿佛看见那一场天人对抗，而那个纯白的身影，隐隐带着绝世的风姿。对不起，离湮……我来救你，可却无法兑现上一代人定下的誓约……
　　“我们贸然闯入，必会惊动那一上古神兽。”龙腾说着，将涓护在身后，“我用剑牵扯住它，你就向前跑，穿过这道灰墙，就安全了。”龙腾的眼中，有什么在悄悄改变着，不再是那个倔强孤傲的少年，多了一份牵绊和承担。
　　看着少年眼中的炙热，涓无声的笑了。还是带着那样刻薄的尖锐，却又是无限凄凉。
　　龙神剑出，金光大盛。土崩瓦解之时，饕餮仿佛沉睡中醒来，下意识的投入那片光芒之中。龙腾挥剑，似游龙蛟蛇，山舞银河，剑锋刺向饕餮的身体，编织成网，将它笼罩在这一片光华之下。龙腾心无杂念，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甜腥。
　　饕餮猛然发怒，用力挣开剑光的束缚，向着空间的另一端奔去。电光火石之间，龙腾来不及阻挡，只是那一刹那，便是沧海桑田。
　　一切似乎都已石化，只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可怜女子，在一片血色之中，抬起她那不屈的头颅。她还在笑，诡异而妖媚，却在龙腾眼中，是最美的永恒。
　　地底争斗引发的震动让那最后一层的土墙轰然倒塌。那洁白纯净的冰棺就呈现在眼前，但龙腾却丝毫不顾这十年间他最渴望的时刻，而是走到墙角，将那个浑身弥漫着血色的女子紧紧抱在怀中。
　　额头上那鲜红的血莲一点点地消散，似乎预示着她生命的终结。那个带着无限凄凉的妖娆女子，正在一步步地离开。
　　为什么？龙腾无声的喊着，那滚烫晶莹的液体，渗入她的肌肤，带来一丝暖意。
　　“龙腾，你娶我好不好？”涓开口，似是带着最虔诚的期盼。
　　“好。”龙腾下意识的将她抱的更紧，嘴边喃喃自语，“我娶你，照顾你一辈子，我……爱你。”
　　涓的眼中闪出明亮的光华，那样夺目绚烂的美丽。“我叫离涓。”涓淡淡的说道，却又带着无限感情。
　　“离涓……离涓……”龙腾悚然一惊。“你是——”
　　“只有童氏的血脉才能封印饕餮。离涓以血作引，将土灵珠灌入神兽口中，产生封印。但她自身，却受那一击之力，经脉俱裂，再无回天之术。”耳边传来天行长老的声音，龙腾却如坠冰窖。
　　她是童家的血脉……她的父亲……她所遭遇的一切……
　　龙腾不敢再想，却见得涓虚弱中聚集精力地笑，夸张的充满着复仇的快意。“离湮……或许我该喊你一声姐姐，只是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只是，你将要永远的失去他了……你的丈夫……在十年前我就定下的争夺！你苦等十年，换来的不过是一个爱上他人的躯壳！真是可笑……哈哈哈！”尖锐的笑声划破空气的屏障，那样肆无忌惮的疯狂，却是胜利后，悲从中来的凄凉。
　　血不断地从身体中涌出，带走了她所有的力量，那妖艳无双的容貌如同一朵盛放的罂粟，在血雾中渐渐颓败。额头上的血莲渐渐的消散，离涓的神情近乎迷茫，“父亲……你将血脉分成两股，离湮得到的是善，而我，却是罪恶之源。你是这般偏心么？让我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你总说要保护我们，却一次又一次的将我们推向深渊。娘太傻，她无限憧憬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蹩脚的谎言。而我，却注定不会有爱……”
　　血色红莲消褪殆尽，那充满了罪恶和仇恨的生命也即将终结。龙腾痴痴的望着怀中的女子，不忍移开。他不停的用手抹去她嘴边的血迹，却是越抹越多。悲戚的心与怀中的人一同冰冷，却再也听不见她最后的心语。
　　人世间最残忍的刑罚，不为檀香，乃是人心阿……我报复了离湮，却深陷了自己。冰冷如我，也逃不开着俗世中的孽缘阿……
　　在那一丝气息终了之刻，龙腾手中的躯体发出璀璨的光华。洗净了万世的尘埃，浮现在掌中的，是一朵褪尽血色的白莲。星辰都不及那流动的明丽，却让这地底之岩，蒙上一层淡雅的光晕。
　　龙腾臂缠白莲，以龙家之血解救离湮，冰棺里那个沉睡十年的女孩在瞬间长大，出落得萼萼婷婷。龙腾有那一瞬间的失神，倘若一切回到原点，离涓是否也是如此的圣洁美丽？那样一个沾满血色的灵魂，却为他，流尽了心血。是爱？是恨？是殇？是缘？
　　离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背叛与报复，恨意与深情，她的等待却是别人算计的筹码。她无怨。涓，上一代欠下的，就让我来还。你救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你笑得得意而疯狂，却又有谁听不出那心底的悲凉？怨我吧，是我无法阻止人心的愚昧与懦弱，让你在生存的边界上挣扎流离；我救了全族，却将自己的妹妹推下苦痛的深渊。我们之间，到底，是我亏欠……
　　离湮心下一片通明。无嗔，无怨，无欲，无念。手灿莲花，淡定温和。缓步而出，直立山岩之上，迎风而扬。仿佛淘尽了百孔千疮，直射出一片纯白的意境来。

　　龙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进而离去。将那一朵白莲植根于碧海蓝天之中。日日浇灌，夜夜相依，白莲生长之处，创出一片桃源，后有人题诗名曰——水月洞天。
　　晨风末年，离湮郡主以未嫁之身成为族长，而后带领童氏一族，远离祸乱，得龙神之助，避入那片桃源之境，并立下族规，从今往后，凡童氏一族，永世不得出此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