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罗德塞塔西亚

1、【从前】1

　　“喂，坐上公交车了吗？之前说让你爸过去接你你非不肯，现在行了，又搁车站那儿候着呢吧？”
　　耳机里传来的那道女声听上去有点儿幸灾乐祸。
　　沈应撩开眼皮朝前面看了眼，只见一堆背着各色书包、穿着红白相间校服的男生女生们正一窝蜂地往公交车上挤。
　　正值八月，本来就天干物燥，加上最近又没怎么下雨，一堆人凑在一起，愣是起了电风扇的效果，在空中鼓噪起了一阵尘土。
　　沈应抬手，把原来因为嫌热而扯开的黑色口罩又拉了上去，同时收回视线，边继续玩手机上的“桥牌游戏”，边一心二用地回道：“宋女士，我知道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但也不能这么个操心法啊。你与其操心我搭不搭得上公交车，不如操心操心我爸从市里开到这‘荒郊野外’得被堵多久。”
　　被沈应尊敬地称为“宋女士”的人正是他的“母上大人”。
　　“母上大人”被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给噎得一时间没想出来反驳的话，毕竟这地处“荒郊野外”的桥中是她给自己儿子“钦定”的。沈应成绩不错，中考那次更是超常发挥，分数高出桥中分数线二十多分，宋女士原本没对自己家这熊孩子抱什么希望，结果沈应成绩一出来，她就按捺不住地产生了这个“非分之想”——让沈应上桥中。
　　桥中是十四年前桥城教育部主办的公立高中，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市级高级中学”，于是盖这座“高级中学”的时候，他们特意把位置选在了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当初还没开发的市郊。原因也很容易理解，无非是觉得市中心太聒噪，市郊清净、诱惑少，最适合高中生静心学习。
　　不过就现在看来，当初建桥中的人显然没考虑到这所“市级高级中学”的交通问题，于是直接导致了沈应坐不上回家的公交车，间接导致了宋女士被自己儿子呛住这双重“惨案”。
　　“哎，对了，我听说你们学校附近有人专门向你们这些高中生出租房子，是真的吗？”
　　沈应看了眼现在的牌局，知道自己胜局已定，说不定还能打成大满贯，于是眉毛一扬，说话口气跟着也好起来了：“是啊。怎么？难不成宋女士您愿意从您那口红钱里拿出点儿，来赞助我租套房？”
　　宋女士：“……”
　　怎么好话从这小子的嘴里蹦出来就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沈应撇撇嘴：“看来宋女士是没这个意思了，唉，我还以为我在自己亲妈心中的分量终于要比口红重一次了，没想到又是我自作多情……”
　　宋女士嗤笑一声：“你爸还不如你呢，这么说行了吧？”
　　沈应：“好了一点点。”
　　宋女士：“行了行了，别搁我这儿贫了，赶紧坐车回来，我今天煲了鲫鱼汤，你要回来晚了说不定就被你爸给喝完了。哎，要实在搭不上公交车，你就找辆出租车，回来你爸给你报销车费。”
　　沈应：“遵命。”
　　宋女士笑着挂了电话。
　　沈应出完最后一张牌，看完比分，摘了耳机，又开了一局。
　　他一向是把桥牌当成益智小游戏玩，打出第一张牌之后，他就开始一心二用起来。
　　站在他旁边的几个女生正在不亦乐乎地讨论着祛痘问题，讨论讨论着几个人便争了起来。一个说“xx牌子的祛痘霜”好用，另一个说“xx牌子的祛痘膏”有效……
　　眼睛盯着手机然而耳朵却显然没有的沈应：“……”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这几位十七岁少女和自己家早已超龄的中年妇女宋女士共同话题一定不少，于是搁心里真心诚意地感慨了句：“女生真是神奇的物种。”
　　沈应正要重新戴上耳机，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女生忽然说：“哎哎哎，你们看那人是不是祝铭？”
　　沈应手一顿，略略抬头，撩开眼皮，视线逡巡片刻后，落在了一个男生身上。
　　男生高高瘦瘦，穿着红色校服，踩着双白鞋，戴着双无框眼镜，正走到校门口和站牌之间的公路边，他脚步顿了顿，朝两旁扫了眼，然后才重新抬脚横穿马路。
　　“我的天，他好帅……”
　　这话也不知是哪个犯了花痴的女生说的，沈应听罢，喉咙里冒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哼”。
　　不过不用沈应出马，另一个女生显然也看不下去了：“快拿纸擦擦你的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你要真喜欢人家那张脸，怎么不加把劲儿，努把力，争取考进文科A班，这样不就能天天见到人家了吗？”
　　“诶，他是文科A班的？那不是和沈应一个班了吗？我的天，文科A班是要包揽光咱们桥中所有美少年吗？”
　　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位“我的天”姑娘绅士地来句“谢谢”的沈应只好慎重地选择了沉默，然后，视线又移回了祝铭身上。
　　祝铭是复读生，之前也是在桥中上的高中，比沈应大一届，说来应该算他的“学长”。
　　桥中师资好，生源好，加上又是市教育部直管，以至于桥中除了颇高的一本率和令人咋舌的清华北大录取率之外，每隔几年的尖子班——也就是A班——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两个天分高得有些耀眼的学生。
　　比如上一届的祝铭，也比如这一届的沈应。
　　不过天分是一回事，运气又是另一回事。
　　祝铭天分高，运气却不怎么好，六月份的高考他发挥失常，只考了六百分出头，一本线是超了不少，但要说清华北大，那可就差远了。
　　沈应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些，甚至连“祝铭”的名字他也就听过那么几次，而且从来也没把这名字放在心上过。直到祝铭选择复读，进了沈应班里，还被班主任老刘安排到了他后桌，他才算真正认识了这位前任大佬。
　　此时，前任大佬已经顶着沈应的目光穿过了马路，在沈应旁边的旁边站下。
　　方才还犯花痴的女生顿时转移话题，开始严肃又认真地探讨起“参数方程和极坐标这两个选做题究竟哪个更简单”。
　　沈应在心里混账地回了句：“都简单。”
　　他耸了耸肩，仗着个子高，余光径直从旁边女生的头上飘过去，然后扫了祝铭一眼。
　　祝铭头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站牌玻璃上，玻璃里糊着张巨大的广告纸，上面某个男明星正举着瓶某品牌的饮料，朝着镜头笑着。不过从沈应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上扬着的嘴角显得有些抽，笑容稍稍有些变形。他好像入定了似的，镜片的眼睛半垂，视线也不知是落在了哪儿。
　　或许是祝铭个子太高的缘故，沈应总觉得他站得不大稳，好像随时会晃倒。
　　不过这念头一冒出，就被沈应给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与其操心人家站不站得稳，还不如操心自己那鲫鱼汤能不能在他回去之前留得全尸。
　　旁边那几个女生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来参数方程和极坐标这两道题究竟哪个更简单，而沈应等了大半天的799公交车已经从路那边拐了过来。
　　沈应收回视线，把手机揣进兜里，顺便摸出了两张一块钱，把校服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他之前觉得热，拉链只拉到小腹那儿，基本可以算作“拉了等于没拉”，校服里面是件白色T恤，印着黑色的“ME”，看上去低调又张扬。
　　车在他面前停下，他没着急上车，一直等大多数人都上了车，就剩他跟祝铭两个人了之后，他偏头朝祝铭看了眼：“你先还是我先？”
　　祝铭连眼皮都没抬：“随便。”
　　“好吧，那我先。”沈应也不跟祝铭客气，扭头就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座位还有好几个空着的。他家在市中心，坐公交车得坐一个多小时，所以沈应投过币后，径直就往后面走过去，然后坐在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
　　他扯下搭在右肩上的书包，摸出手机，继续刚才没打完的那局游戏。
　　这局牌不怎么好，南北家大牌加起来连十张都没有。
　　看上去有点儿难度，值得挑战。
　　沈应挑了挑眉，打出了第一张牌。
　　桥牌是他爸老沈教给他的。老沈业余爱好广泛，象棋围棋、麻将扑克、养花钓鱼……虽然算不上是样样精通，但“全面发展”四个字还是受得起的，因此沈应总觉得小区居委会不给老沈一张“五好居民”证书，实在是太对不起老沈这位中年社畜了。
　　据说老沈本人也十分赞同自己儿子这个看法，不过奈何居委会视若无睹，老沈思来想去，终于在沈应某个期末考试前，决定将自己一身本事“传授”给自己儿子——毕竟儿子长得帅，说不定居委会那些老阿姨们少女心一泛滥，就给自己儿子发了什么证书呢？
　　于是乎，老沈没日没夜地给沈应灌输桥牌知识，终于以一己之力成功把沈应给听病了，然后又“买一赠一”似的顺带又把沈应从年级第一拖到了年纪第十一。
　　沈应记得，好像是从自己成绩出来那一天开始，老沈就迫于宋女士的压力，再没敢当着宋女士的面给自己灌输这些被宋女士义愤填膺地称作“□□”的东西了。
　　当然了，背着宋女士有没有干这些事……呵呵，那就难说了。
　　沈应打完手头上这一局，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抬头正好看见坐在斜前方的祝铭。
　　他打桥牌打得太投入，没注意时间，这时往车内扫了眼，才发现现在就剩他、祝铭以及两个坐在前面正在说小话的老太太了。
　　夏日傍晚的光从车窗玻璃照进来，打在祝铭身上，他头发不长，光在他头上打了个金黄色的旋，放大了看，有点儿像光环。
　　沈应盯着祝铭的后脑勺看了会儿，忽见祝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口的时候，车刚好到站，车门配着提示音缓缓打开，就在这时候，祝铭忽地有意无意朝沈应这边扫了眼。
　　沈应一时没防备，被逮了个正着，他顿了顿，大约是仗着自己有口罩“护脸”，居然也没移眼。
　　祝铭抿着嘴，什么也没说，转头下了车。
　　沈应下定决心今天不要脸，于是目光直接跟了上去，只见祝铭穿过马路，被一个穿着蓝裙的女生给叫住了，然而祝铭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似的，接过女生手里提着的购物袋沿着马路走了。
　　“居然有女朋友。”沈应往椅背上一靠，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