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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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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京城中的暑气叫人恼得很。
苏府那块巨大的松竹梅影壁后面，一左一右两盆旱荷花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橙红色的花瓣皱皱巴巴的，看着糟心极了。
叶修揣着手站在左边那盆旁边，手心里捏着个白玉摆件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这块玉水头足，颜色也十足漂亮，仿佛牛乳般温润顺滑，平素就是最得叶修欢心，去哪儿都捎着。
就为这个，他昨儿个还专门和陶同知吵了架。原因无他，只是人家说这东西累赘，出任务的时候不叫他带。说一遍两遍，叶修只当没听到，但粘在他跟前五六七八遍地说，人就烦了，当着指挥使大人的面儿，解了佩刀“哐当”扔到陶同知怀里，说，如此，怕是这个也累赘，不如劳烦同知帮我一并收了，落个干净。
这事儿最后是叫吴雪峰给拦下来的。
吴雪峰今年三十有二，却和二十四岁的叶修同为镇抚使，分任南北镇抚司。若按官职品阶，这事儿是绝对轮不到他来拦的。不过，在锦衣卫中呆了这么多年，吴雪峰自然也有他的手段，见势不妙赶忙上前，几句话就哄得指挥使大人胡子翘翘，又跟陶同知打了半天太极，好说歹说把刀拿了回来，还到叶修手里。
——叶大人，刀，您多留心。
叶修站在日头下，回想起彼时他递过来的那个眼神，回头又望了一望堂屋里同苏沐秋讲话的吴雪峰。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是莫名一凛，感觉这太阳底下似是有冷风吹过，只攥着白玉，扁着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
堂屋那边，吴雪峰看过苏沐秋，又嘱咐了丫鬟两句，这才告辞准备离开。
“……都是仰仗你照顾，”苏沐秋自入夏以来身体便不大好，此时看着脸色隐隐发灰，却仍朝着吴雪峰笑，“叶修么……他心里自有天地，冲云也不必太过担心。”
吴雪峰苦笑摇头：“不说了。你多保重，还欠你一壶青菊酿，等再过些时日我院里的菊花开了，便遣人过来接你。”
苏沐秋笑着应了声，看叶修已往这边走来，便点头道：“你们聊，让他送你，我精神不济，这便回去了……”
吴雪峰略一点头，看着丫鬟扶着苏沐秋回屋后，方转身看着远处那小跑着过来的人。
“吴……”
吴雪峰闲闲看他一眼，目光扫到手心却是一滞：“若是早知你会为此争强斗狠，还不如不送。”
叶修抠了抠脸，也知道自己是惹到人了，只好可怜巴巴地卖乖：“冲云……”
这臭小子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然而吴雪峰看他那可怜样儿又实在拿人没办法，只得叹了一声，语气松软些许：“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也不怕叫人笑话了去。”
“怎么不好了？我喜欢得紧。”叶修凑过来，和吴雪峰并肩走着，拿着摆件给他看：“有没有觉得变润了？”
吴雪峰简直哭笑不得：“这才月余，哪看得出什么来。你老老实实收在家里吧，本来就是做镇纸的小玩意儿，揣怀里作什么。”
“我也想过，最近出任务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叫那群不长眼的东西碰坏了，”叶修认真道，“可是这一不带着，我这心里就更不踏实了，万一苏府遭了贼，给我偷走了怎么办？吴雪峰可不常送人东西，大人，您说是不是？”
“话都被你说尽了。”吴雪嗤笑一声，走了两步忽然拽住叶修，拉着他朝向自己这边，抬手过去把歪歪扭扭的右祍给他抚平。
“冲云。”叶修瞧着他帮自己整理衣服，忽而叫他。
“嗯？”
“你有心事？”
“没有，”吴雪峰动作没停，“怎么这么说？”
“猜的。”叶修撇嘴。
“……”
叶修看着他：“所以真的有。你刚刚那个表情明显是说‘这都能猜到’。”
吴雪峰没忍住深吸一口气：“你……”
叶修拿着白玉摆件摊手。
他这副样子和几年前刚进锦衣卫的时候别无二致，属实是个一等一的小无赖。吴雪峰记得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唬了自己。
——吴大人，喏，腰带扣子松了。
——啊，失礼了。
彼时的吴雪峰信以为真，低头去整理的时候才发现这厮根本就是骗自己的，抬头，发现小孩正笑呵呵地看热闹，眼神明晃晃的，好像在说：怎么样，聪明吧，看，连你都被我骗到了。
六年前的一幕和眼前的人影重叠，这人眼中的神采一如既往，只是不知什么地方变得沉稳了一些，叫人心生暖意。
原来看着一个人慢慢长大是这种感觉。吴雪峰从他手里抠出那块白玉峰，放手心掂了掂。说也奇怪，买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跟着叶修身边呆了一阵，竟隐隐觉得这东西还很有些分量。
不知道叶修是不是往里面灌注了些什么东西。
这些年来，叶修晋升很快。他规训禁军很有一套，虽然嘴上喜欢讨个便宜，但平日里乐善好施，从不轻易贬损人。军中也知他脾气秉性，几个手下被他嘲讽了也不当回事，渐渐地还会与他反唇相讥，然而只要遇上事情，各个都要冲在他前面。
“雪峰？”
“啊，真的没什么。”吴雪峰还回东西，又指了指他额角的汗：“瞧你热的，自己擦擦。还说我呢，我听沐秋说圣上今日宣你觐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不想说，叶修便也不再问，兀自抹了把脸，答道：“也没什么，问我要中秋节的巡护人员名单。这么早谁能拿得出来，挨了顿骂就让我走了。”
吴雪峰想了想：“圣上无故刁难，想是朝中有人说了些什么。你年少居高位，少不得有人眼红，自己留心。”
“吴大人也眼红吗？”
吴雪峰一本正经地抱怨：“再眼红也是我自己带出来的人，还能如何？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哎呦，可不是么，”叶修垫了垫手中白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吴雪峰思忖片刻这话里什么是“夫人”什么是“兵”，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叶修手腕一翻收了摆件。
叶修：“走，随我去校场看看？沐橙包子他们整日吵着要你带人去练兵，我差人给你递了好几次条子，你也没个动静。”
“这两月弟兄们事情太多，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实在抽不出空。”
吴雪峰跟着他往外走，下人把二人的马匹牵过来，他率先翻身上去，望着叶修道：“刑部的韩大人实在难缠，你同他打过交道，不会不知道。今日便不去了，改日吧。”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圣上喜欢桂花，但后花园那片桂花位置不好，最好劝劝他，不要在那里设宴。”
“知道了。”叶修扯着缰绳看他一眼，叫道：“吴雪峰。”
吴雪峰已经掉过头了，闻言转身：“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娶亲？”
吴雪峰神色难辨：“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走了。”
叶修说完，调转马头，目光却仿佛黏在吴雪峰身上一样，直到彻底回不了头才垂下眼，喊了声“驾”，御马朝校场的方向去了。
吴雪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才堪堪转回视线，笑着摸了把眼前的马耳朵。
“我不娶亲。”
有你在，我娶什么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