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春莺》不似桂酒

3、第 3 章

　　不是陆三郎，那他是谁？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絮絮。”

　　柔葭听见林子瑟唤。

　　她转动乌黑的眼仁，瞧见林子瑟快步而来。

　　外头雨水不绝，她身上的鹤白披风干爽洁净，被女使用香炉细细烘过，平整不带一丝褶皱，还沾有一丛馥郁的沉水淡香。

　　较之林子瑟，柔葭略显狼狈。

　　青衫湿透，眉眼泛潮，面颊白净如雪，像极了一蓬被雨打湿的琼花。

　　连林子瑟也不免在心里叹一声，我见犹怜。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若是得了风寒怎么好，快随我回去，可怜见的。”林子瑟脱下披风，拢住柔葭。

　　柔葭抬睫，目光触向屏风，发梢上的雨水沿着她白皙的额头下滑：“可陆三郎他……”

　　“暴雨忽至，陆三郎一时来不了了，我正是来告诉你的，不必等了。”

　　说话间二人绕过屏风，两扇敞开的雕花门，在风雨中摇摇，狻猊香炉熄了，残留的余烟混和潮气，冷冷在兽嘴前缭绕。

　　屏风前空无一人。

　　方才那身量颀长的年青男子，不在了。

　　柔葭微微睁大眼睛，她轻握林子瑟的腕子，”阿姐，你来时有见到人吗？”

　　林子瑟诧异地看她：“下这么大的雨，哪里有人进来？”

　　柔葭转而去看台阶。

　　莫说脚印，便是在台阶上题字作画，也早让雨水冲刷的没影了。

　　林子瑟看她心不在焉，“出什么事了，方才有人来过？”

　　柔葭摇头说没有。

　　她根本就不认得他，他说自己不是陆三郎，那就和她没有干系，兴许是误入的宾客，前来临时避雨。

　　告诉林子瑟，也没有什么意义。

　　回到偏院，掌雪咳嗽着撑起身体，要给柔葭斟茶：“姑娘的衣服怎么都湿透了，快脱下来，别受了寒。”

　　柔葭按住她的手，搀她坐回床上，“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被雨吹到了，无妨，我不渴，快躺下。”

　　她打开食盒，取出一碟云腿小饼，献宝似得捧给掌雪：“看看我带回什么来啦，你昨日不是说嘴里淡的很，吃了这个，病要快快好起来。”

　　这不是她偷拿的，是林子瑟让她带回来的。

　　林子瑟说，这点心原本就是为她和陆三郎准备的，人既不来，也不能浪费了，带回去自己不吃，赐给仆婢也是好的。

　　仆婢……她身边已没什么仆婢了。

　　唯一的掌雪于她而言是亲人，不是什么仆从。

　　怕掌雪着急，柔葭去屏风后换衣裳。

　　黄木屏风粗糙破旧，堪堪挡住柔葭清窕的身段。

　　她一手托住脑后如云的墨发，一手慢慢的挑开衣带，剥去粘腻的衣物，柔弱的身体，随着吸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战栗。

　　“姑娘见到陆三公子了吗？”掌雪咬着云腿小饼问。

　　柔葭一顿，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那抹月白衣袍，和那只没有任何饰物，修长骨薄的手——

　　“……尚未，下了大雨，他来不了。”

　　“真是可惜。”掌雪不知情地叹道：“听闻陆三公子才华斐然，在益州负有盛名，我还盼着姑娘今日就能定下这段良缘呢。”

　　柔葭面色微红，“不许胡说，掌雪，我和陆三公子尚未谋面，哪里就是什么良缘了。”

　　掌雪笑道：“家主给姑娘相看的人，不是麒麟瑞子，也是人中龙凤，姑娘莫不是害羞了？”

　　说着，掌雪望着窗外大雨，忽然喃喃道：“姑娘还不知道吧，世子已经入府了，现下只怕是在老夫人房中祖孙情深呢。”

　　可怜他们姑娘，没个倚仗，连婚事这等大事，都无人帮操持。

　　柔葭柔柔嗯了声，低头煮茶，声音平稳低和，似乎并不在意：“我不知道。”

　　她何必要去知道世子的事？

　　她又不是，一个真的期盼兄长归来的妹妹。

　　*

　　“阿姐，你为何要拦我，我好不容易才买通祖母院中的女使，支开祖母，只差一点，就能看好戏了！”

　　暴雨搅散了宾客的兴致，宴席收尾，宾客陆续而离。

　　林子瑟疲惫地回房，身后跟着叽叽喳喳，火花四溅的林少筝。

　　“你让宝庆去叫我，实际并非你和人吵嘴打架，也是想支开我，好让茵娘带柔葭过去？”林子瑟淡淡地问。

　　她方才去找柔葭的那个院子，其实根本不是祖母安排给柔葭和陆三郎见面的。

　　所以即便今日陆三郎冒雨前来，也见不着林柔葭。

　　在林少筝的安排下，今日险些见到林柔葭的，是另一个，该对她恨之入骨的人。

　　林少筝声线尖利，不甘地道：“是又如何，阿姐，我真不懂你，莫非你吃斋拜佛当真清心寡欲了，忘了因为那死丫头，你受了什么屈辱？你分明也讨厌那死丫头，不是吗！”

　　“少筝。”林子瑟眼皮轻颤。

　　她忍无可忍、叹息着转过身来。

　　苍白的面容淹没在潮湿水汽里，犹如浸湿的山水画，模糊不清：“你太蠢了。”

　　林少筝差一点就破坏了她的计划。

　　“姐姐……”林少筝瞪大眼，不敢相信向来疼爱自己的长姐会骂她蠢。

　　林子瑟含笑执起她的手，放在怀中捂，和方才的刻薄判若俩人，她温声说：“可你再蠢也是我的妹妹，哪有姐姐会不帮着妹妹的？少筝，姐姐不会忘记的，你也不用一次次的提醒我，姐姐……自有打算。”

　　“真的？”林少筝很快被哄了过去，低头嘟哝：“可你对林柔葭那么好，比对我还好。”

　　林子瑟俯身拥住她，身上那条被柔葭穿过的鹤白披风滑落，跌进泥潭里，她也不理，目不斜视，任由昂贵洁净的鹤白一点点被泥水侵蚀，“怎么会呢？她算什么东西。少筝，她不姓林，我们才姓林，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骨肉。”

　　*

　　“十七岁的状元，古往今来有几个。家主宽仁，又得圣人看重，世子尚未及冠便状元及第，日后前程，岂不是如踏青云？”

　　“可见过世子没有，听闻他昨夜宿在宝园，也不知住不住得惯，宝园里先前伺候二姑娘的姒姒说，世子仪容俊美，是她见过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柔葭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仆婢们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倒不是厌恶柔葭。

　　世子固然清俊，柔葭也是他们朝夕相伴的姑娘……柔葭落难他们本就不忍，他们议论世子如何殊秀，怕柔葭听了心中难过。

　　“柔葭姑娘这是上老夫人院里请安去？”一个女使主动搭话。

　　“是呀。”柔葭微微一笑，眉眼却略带两分憔悴。

　　许是昨日淋湿衣裳当真受了寒，她今日一早便觉得头重脚轻，鼻音极重。

　　仆婢们以为她是因为世子回府，才这般萎靡疲弱，忙上前劝说：“柔葭姑娘莫怕，我听宝园的人说，世子爷虽面上冷了些，但待人有礼，断然不会欺负你的。”

　　“柔葭姑娘，这是我从伙房拿来的笼饼，豆沙馅，甜的嘞，你还没吃早食吧，快趁热吃。”

　　热腾腾的笼饼递过来，女使热情地塞进柔葭手中。

　　不等柔葭拒绝，几人便挥挥手，拄着笤帚跑开了。

　　柔葭无奈，垂眸掰开笼饼，将豆沙多的那一半递给掌雪：“真是多谢他们啦。”

　　回头她院子里的莴苣长成，便采上几篮，也送给他们吃好啦。

　　慈澄堂。

　　锦帘掀起，烘热的苏合香浓香馥郁，和欢声笑语一道，如浪潮般滚滚涌出。

　　柔葭步伐一顿，低眉走了进去。

　　“柔葭见过老夫人。”

　　房中忽然静了下来。

　　几双打量的视线落在柔葭身上，不乏鄙夷嘲弄、和微薄的怜惜。

　　老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道：“来了就站着吧。”

　　二房三房的人都在，林氏人丁不算少，也算不得兴旺，刚好将慈澄堂的位置坐满，今日是世子头回来请安，他们做长辈的，当然一个也不能少。

　　柔葭一进门，林少筝就冲柔葭翻了个白眼。

　　二夫人赵氏睨了眼老夫人身前两个空座，捻帕一笑，“郡主的身子还不见好，还不能出来受风么？今日可是世子回府的大日子，郡主再身份贵重，也忒不赏脸了。”

　　林老夫人瞥了赵氏一眼，面色冷肃：“过门也有年头了，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好，丹宁身子骨不好，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她素来不过问府中的事，你何必嘴上没德说招惹她的话？”

　　被林老夫人数落，赵氏恹恹闭上了嘴，迁怒地瞪了柔葭一眼。

　　昔日还要巴结的好侄女，转眼就被当成了仆婢不如的存在。

　　这也不能怪赵氏。

　　赵氏素来和大房不和，丹宁郡主身为长房长媳，还是皇亲国戚，处处都压她一头。

　　当年柔葭的娘去世后一年，丹宁郡主以续弦的身份嫁进了门。

　　说来也怪，丹宁郡主那等高傲的女人，委身给瀛国公做续弦已是委屈，居然还对柔葭这个前夫人生的女儿百般照顾，那时柔葭才两岁不到，得了重病险些死掉，是丹宁郡主衣不解带，彻夜不眠守着抱着，才救了回来——

　　赵氏那时只觉得丹宁郡主疯了。

　　丹宁郡主未出阁前可是洛阳出了名的骄奢蛇蝎，神佛不渡的主。

　　后来柔葭在丹宁郡主的看护下渐渐长大，瀛国公常年在外，替圣人办事，丹宁郡主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身子日益乏弱，才闭门不出起来。

　　柔葭安静立在一角，房里熏香太浓，让她越发乏力头疼。

　　她垂眼，眼皮雪白，身子像泊在浪尖的舟，腿肚子打晃得厉害。

　　她记得自己身子骨不至于那么弱，或许是之前大病一场，伤了根本……

　　柔葭抬手抚额头和眼睛之间的肌肤，那处烫的吓人，像掷入火中的羊脂玉。昏昏沉沉间，听见门外小厮殷勤得喊：“世子，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