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春莺》不似桂酒

1、第 1 章

　　离上巳节还有几日，槛外白梨如雪，新做好的春衫质地柔软，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料子淡淡的烟青。

　　柔葭还未来得及换上，便被祖母的陪房周妈妈唤去前院，周妈妈只说有要事相商，并未告知什么事，眉头压得极深。

　　昨夜才落了一场春雨，鼻翼旁浮动的尽是潮凉的水汽，柔葭眼皮轻跳两下，她按了按，像以往给祖母请安那样，仪态娴雅地穿过回廊。

　　一只水鸟掠过琉璃似的水面，水波像绣了金线的绿缎，粼光浮动。

　　柔葭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眉走入前院。

　　祖母康氏坐在正中主位，左手是一把空檀木椅，那是父亲瀛国公林知端的位置，父亲南下救灾，还未归来，然后依次是二叔，三叔，祖母身旁是几位叔母。

　　众人都在，神色各异，温度不同的几双眼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直直勾在柔葭身上，眼里像有无形的针线，将柔葭缝死在凝滞的空气中，柔葭迷茫之余，贝齿将丹唇扣出了白印。

　　尔后祖母开口，说出来的话，当真算得上绝情。

　　祖母说柔葭，你并非林家亲生，如今被你占了位子的亲生子已寻了回来，你再不是林家的二姑娘了。

　　你该去哪里，便去哪里罢。

　　那日的情形，柔葭记得很清楚，她回去后大病一场，迷迷糊糊委委屈屈，叫了几天几夜的阿爹阿娘，眼泪打湿了三四个帛枕，等醒过来，下巴瘦成尖尖状，黑鸦鸦的长发和弯弯的细眉，衬的她越发安静可怜。

　　昔日的公府明珠居然是个西贝货，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满城风雨，瀛国公府有几代功勋在身，在王公贵胄中也是第一等，连宫里圣人都特地问询一番。

　　此事瞒不住南下的瀛国公，国公救济灾民抽不开身，专程让人带了口信归家，让老夫人万万不要驱逐柔葭，柔葭虽不是他的骨肉，却也和他的骨肉无异。

　　柔葭得以继续留在瀛国公府。

　　只是父亲自她出生起，替她一手布置，亲笔题字的宝园住不成了。

　　林老夫人性情刁钻刻薄，向来和柔葭不亲近，如今知晓她不是公府的亲生骨血，打发她去住后院湖边野草丛生的偏院。

　　又令柔葭每日用过夕食后，上她的慈澄堂跪两个时辰，诵读驱邪除秽的佛经，好教柔葭不要再生出妄念。

　　初春的雨水滴滴答答，柔葭推开窗户，伸手去接雨水，湿凉的液体沿着手一路没入单薄的衣袖，她将下巴尖抵在窗台上，遥遥看湖对岸。

　　对岸是她的宝园。

　　如今也不是她的了，林老夫人让搬出她的东西，换了新的进去，要把府里最好的园子给她未谋面的嫡亲骨肉住。

　　柔葭揩去眼睫上的雨水，扭头不再看。

　　“姑娘大病初愈，还是少吹风的好，快把窗户合上。“

　　掌雪碎碎念叨着从身后走来，合上窗，抽出帕子擦柔葭颊边的雨水。

　　柔葭听话的任她擦，过了会儿，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哈气，眉眼弯弯的，“我不冷的，掌雪，我怕你冷。”

　　她生得美，仰头露出一截纤白细颈，用黑珍珠质地的眼眸望人时更美，眼尾圆而翘，有着微微弯曲弧度的眼睫绒绒的，有种懵浅的天真。

　　掌雪瞧着，心都软的不像话了。

　　她不知道为何林老夫人对她们温软心善的姑娘这么绝情，换她是万万舍不得的，这也是为何掌雪不肯去别的主子院里，要守着柔葭，随柔葭一道过这清苦日子。

　　又是为何柔葭虽然落了难，但府里不少奴仆对她一如既往，时不时还接济一二。

　　柔葭虽说不再是公府娇贵的亲生姑娘，却也是她们瞧着长大的心肝儿，只是林家除了国公爷以外的人都似瞎了眼，十几年的养育，临了居然半点情分不讲。

　　“我煮了粥，你喝点暖暖身子。”柔葭低头盛粥。

　　初春的时节尚还寒着，窄□□仄的偏院里连床密实的棉被都没有，两个人便用这小的可怜的煮茶小炉取暖，小脸被火光照得红堂堂。

　　柔葭原先不会煮粥做饭，如今也到了她不得不会的时候，掌雪洗衣，她便做饭，掌雪做饭，她便研究怎么在小小的院落里开垦一块菜地，好种几蓬嫩生生的莴苣。

　　她还是住在宝园时，便是京城贵女中最聪明的，礼教规矩、插花点茶、书画琴棋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落了难也不娇气，转头便把从前莳花弄草的功夫用在种菜上。

　　横竖种牡丹和种莴苣是一样的，但莴苣比牡丹结实。

　　她能种出令宫中圣人都称赞不绝的牡丹，也一样能种出鲜嫩可口，养活她自己的莴苣。

　　窗外春雨淋漓。

　　柔葭用火钳从炉子里拨出一只黑漆漆的甘薯，小心翼翼剥了皮递给掌雪，笑得甜津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这是后厨的宋大娘塞给我的，我都烤出蜜了，你快趁热吃了。”

　　掌雪知道自己若不吃，柔葭定要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瞧到她告饶为止，接过咬了一口，烫的上牙膛发热，“好甜。”

　　“甜就好。”柔葭朝粥碗轻轻吹气。

　　这粥她煮了很久，米粒煮的开花，粥面凝结出一层喷香的米油，她小口小口慢条斯理得吞咽，捧碗的雪指被暖出温玉的色泽。

　　她柔柔的，小声的说：“掌雪，让你跟着我，委屈你啦。”

　　掌雪差点落泪。

　　这么好的姑娘，哪里就非要在公府受这等罪呢？

　　还不如离开这儿，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好过在这里受苦。

　　掌雪想起这两日打听到的事，放下甘薯，擦了擦嘴角，“我听人说，明日世子爷就要回府了，他是个什么性情还不清楚，万一是个睚眦必报的，只怕对姑娘你不利。况且，咱们还不知晓当年是为何混淆，若只是抱错，世子爷兴许知晓你爹娘的踪迹，姑娘不如等世子回府后，主动和他示弱，从他口中换取亲生爹娘的去处，也好去找他们？”

　　掌雪口中的世子，正是瀛国公的亲生子。

　　先前因着国公膝下无子，只有柔葭一个女儿，世子之位空悬多年，原打算过继三房的幼子，如今才六岁的林秀生。

　　如今亲生的儿子回来，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此事，圣人也已经下过诏书了。

　　柔葭长睫一动，蝴蝶振翅似的颤，想到疼爱自己的瀛国公，和未曾谋面，甚至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又姓甚名谁的生父母，心脏被人攥住般，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让我再想想。”

　　先不说那位世子是否会好心放过她，她欠了阿爹，不，瀛国公这样多，又怎能一走了之。

　　掌雪叹：“也好，姑娘再好好想想，这未来的路还长，万不可行差踏错了。“

　　用过米粥，柔葭抱膝坐回小竹床，裙摆撩上膝盖，露出上面两处乌青的淤痕。

　　她肌肤如雪，显得淤青越发刺眼。

　　掌雪一边给她抹药，一边心疼直掉眼泪：“老夫人太狠心了，虽说你不是亲生，但这十几年日日请安不落，她有个病痛，姑娘也衣不解带的侍奉，没有生情也有养情，怎的好教姑娘日日罚跪，姑娘骨骼纤细，再跪下去，怕要落下病根儿了。”

　　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灵芝鹿茸紧着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粗制的药油发出刺鼻的气味，刚沾上肌肤，柔葭嘴里就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偏她能忍的很，黑漆漆的眼眸都返了潮，还噙起恬淡的笑安慰掌雪：“不疼的，一点也不疼。”

　　说着就被药油呛的打了个喷嚏。

　　“柔葭姑娘在么？”

　　门外传来周妈妈的声音。

　　掌雪匆匆收了药油去开门，“周妈妈怎么来了？”

　　周妈妈走进来，嗅到空气中一丝辛辣，眉头皱了皱，她看向坐在简陋竹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仪态柔美的柔葭，目光变得复杂深刻。

　　见客时，柔葭的薄肩和窄腰本能压成弧度优美的姿势，过往十七年的精心教养刻在骨子里，落了难也不自毁自贱。

　　青纱帐自她头顶拢垂而下，恰好掩住她低垂姣好的雪面，这青纱分明质地粗糙又廉价，可因柔葭坐在其后，无故给人一种求见神女的朦胧美丽之感。

　　“周妈妈，我这儿简陋，没什么可招待您的，只有清茶一盏，还望您见谅。”

　　纤细青葱的指尖捧起茶盏，从青纱帐中递出。

　　住在这里，茶又能是什么好茶？

　　周妈妈平日跟着林老夫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次一等的茶都看不上眼，接过茶盏轻呷。

　　不知是不是柔葭亲手端来的，这茶也透着一股清淡的软花香，似有似无，周妈妈忍不住又呷了一口，才搁回桌上，道明来因：“明日世子回府，老夫人要宴请宾客，热热闹闹贺上一贺。”

　　她说着，视线不禁落在柔葭的雪面上。

　　柔葭下个月便满十七岁了，早该到议亲论嫁的年纪，她生的这样好，若非从前国公爷把她看护的跟眼珠子似得，还未开窍，只怕公府的门槛都快叫满京城的儿郎派媒婆给踏破了。

　　这等绝色，若浪费岂不可惜？

　　周妈妈顿了一顿，扬起唇，缓了声调：“老夫人那儿，是想让柔葭姑娘也赴宴，国公爷舍不得姑娘走，姑娘既留下，日后和世子横竖也算一家人，不如就趁明日认个义兄妹，日后姑娘也好有个倚仗不是？”

　　柔葭当自己听错了，眼角微翘的眼眸轻掀，看人时总是无辜又媚，她抿紧两片红唇，迟疑的一字一字问：“老夫人她，当真要我认世子当兄长？”

　　膝盖上的淤青还在隐隐刺痛，配上周妈妈温柔到过了头的笑容，柔葭轻轻咬住嘴唇，无端对这位兄长生出两分抵触。

　　她哪里就这样缺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