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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决胜一线间 ...

  •   接连而来的招式,凝冻了思维——记忆中的少年挥舞长剑,与眼前的情景一一重叠。
      其实段忠义十分明白,白玉堂会使出那几招决不可能是巧合。如果说这是展昭交代白玉堂做的,那是为了什么?向他讨人情,让白玉堂获胜?还是更彻底些,要他完全退出这场复仇,对柴王府之事装聋作哑?
      明明心知肚明,但那些似曾相识的招式却让内心翻腾,久久不能自矣。
      他无法对别人的善意置若罔闻。
      此刻那云浪剑不是利器,而是一张口,将要表达的劝谏清晰吐露。
      踟躇,捆绑了手脚,哪怕只有一点,像一阳指这样玄功若神讲究凝神聚气的奥妙武学又怎容杂念?功力得不到施展,面对白玉堂最钝拙的攻势竟也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突听柴文益一声低叹传入耳朵。
      “大哥,不要勉强。输赢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不但段忠义,连柴文欣都听出兄长有意放弃,惊慌失措道:“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我们的血海深仇永难有得报的一天。”
      “即使如此,文益也不想看到义兄为难。”露出像是下了决心的表情,柴文益对段忠义道:“后面的就交给我们吧,这本就是我柴家仇怨,大哥不必介怀。”
      “说什么傻话!”段忠义喝断,“这件事早已不是你柴家一方可以承担的了。要我如何不介怀?”
      猛一回头瞪向那又递出一招“孤星叹月”的白玉堂,一指真气噌地打偏剑路。段忠义趁隙对柴文益信誓旦旦道:“那日在你父亲坟前,我曾指天发誓,一定要为柴家讨回公道。也许,我适才有过一丝迷茫,但文益,你该相信愚兄,我的立场从没有动摇过。”
      不错,他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必须为柴家考虑,为大局考虑。既然认定了,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比试的擂台上,早就不允许他有所彷徨,有丝毫多余的左右为难。
      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
      “白兄,你可听清楚我说的了?”
      白玉堂道:“太子甘为义弟两肋插刀,白玉堂钦佩。但是太子可知,只凭一时义气,却有可能波及宋理两国百姓,那又岂是身为一个皇子应该做的?是一家仇怨,还是万家安宁,我想太子应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段忠义哈哈大笑,向展昭投去一眼:“这话真不像白兄这样的江湖男儿会说的。原来适才展护卫与你交头接耳的便是这些。”
      “天下太平确是展昭所愿,却也是玉堂的肺腑之言。”
      精光掠过段忠义瞳孔,“那么这场比试我更不能输。因为此刻是江湖,不是庙堂。”
      “太子执意要管柴家之事?”
      “白兄有白兄的执意,我也有我的。”
      白玉堂面色一僵,凌然弹了弹云浪剑尖:“太子的执意却要问过白某这三尺青锋。”
      “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气了。”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段忠义朗声道:“也请白兄不要再耍那些无济于事的把戏。拿出全部实力来,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赢我。”
      倏地退去几步展开夔龙蟒,再次慢慢缠上左臂。慢慢地,这一次,缠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紧要牢,仿若要将一种决绝的肃杀也缠绕包裹其中。
      “因为,我要来真的了。”

      升腾,恍惚有一股无形的气在升腾,却不知,那令人感到战栗的究竟是什么。是由下集聚汇拢的内力?还是源源冒出的杀气?或者两者皆有之。
      把全身内劲都聚集到指尖一点了?
      冷汗从白玉堂额顶一路滑至下颌。
      果然,吵醒沉睡的老虎不是一个好主意。把戏这东西果然不适合自己。
      嘴角却不由自主扬起一抹弧度。
      直在曲中求,不知什么时候,越危难他竟变得越想发笑。只是那笑容竟还带着一丝自嘲,一丝赞赏,与一丝快意。
      也许,这说明了一点。
      他也该认真了。

      四尺罡气长到七尺,一阳指威力全开,毫无保留。
      云浪如神舞龙蛇,面对凌厉攻势,锋刃恍若可滴出决然。
      于是激斗,铺天盖地,弥漫开来。

      卷天的白衣起落,仿效漫天大雪,疾时如风驰,缓时如雪舞,穿梭在红的火光里,夹杂在闇的隐蔽处,与那也是起落有序——空中不断划出道道鎏金异彩的月牙色,频频交织出最惊心动魄的画面。
      究竟该用多少个画面才能构造出此刻的瞬息万变?
      交错的一瞬。
      转刃的一瞬。
      点落的一瞬。
      叱咤的一瞬。
      破裂的一瞬。
      崩离的一瞬。
      ——瞬瞬有张翕。
      神的叹息,似空气中漫溢涨起的潮汐。恍惚,又要夺走所有人的呼吸!
      排山倒海的压迫,强烈地竟要将阴霾捕获、凝固、而后击碎,让那随后四散了的尘粒,堵塞住观者口鼻。
      于是,再起一种窒悉!
      无法思考,无法知晓,无法掌控。
      屋外风雪呼号,屋内云浪颤笑——仿效着主人惯有的姿态。
      一点点嗤笑,无声;一点点轻笑,细微;之后扩大,再扩大,愈演愈烈,终化作放浪狂笑,磨碎世人心肺。
      是刃在笑。
      云浪绽放出光芒万丈。
      那古老的利器,经风的蚕食,血的洗涤,仍无改绝代韵致,用它破世一笑,敛去戾气,灭绝光耀,收住声效,藏尽风华。
      之后,惟暗。
      禁声的人群,蓦地哗然。
      铁架上的火盆全翻倒在地,火星子肆蹿,却再照不清那该被照耀的两人的模样。
      待手脚极快将火盆一番重新收拾,点亮火把照明时,他们看到的是完全看不明白的情况。
      ——段忠义面色惨白,站着。
      ——白玉堂站着,面色惨白。

      究竟怎么回事?
      究竟刚才电光火石的片刻发生了什么?

      段忠义站着,额头有汗不住滴落。他不知那汗是热是冷,唯一知晓的是他胸口憋闷得不适。黑暗倾倒下,白玉堂那一剑他根本没能看清,但出指了,他知道自己那一指没有点中白玉堂,但是奇怪的是他却不知道白玉堂的剑究竟为何掉落一旁。
      他在等,等白玉堂的反应。也在观察,对方每一个表情与动作。
      白玉堂的额头也有汗,淋漓大汗。他双眼充血,却在持续的对峙中,渐渐收敛,恢复清明。白玉堂突然看向展昭,不说一句话,眼神交汇却似已述说了千言万语。稍顷,复又看向段忠义,亦一言不发。然后他走向云浪掉落的地方,拾起。
      当白玉堂执剑回身直面大理太子之时,脸庞却扯出抹笑,很古怪的笑容,有点自嘲,有点无奈。
      “继续吧,仍是不分胜负。”
      “你确定还要继续?”连段忠义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莫名。
      “难道太子打算认输了?”
      段忠义怒道:“我没有输。”
      白玉堂则挑高眉毛挑衅:“我也不会输。所以……。”
      他缓缓道。
      “继续。”
      于是,对战又被这样一句轻描淡写拉开了帷幕。

      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两人追求胜利的意志。只是原本的如火如荼不知怎的消弭无踪。所有看的人渐渐失去先前的热血沸腾,感觉越来越冷。是的,感觉好冷。比屋外暠山下的冰雪还要冻上百倍。因为这场某种程度押注了众人性命在里头的对战像被老天开了一个大玩笑,形势来了个彻底彻尾的翻转。以至于在场每个人都不曾想到他们会看到这样如此这番场景。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对战,而是一面倒的输赢。
      谁输?谁赢?
      也许连老天都看不透。
      是的,看不透。
      人的心思只有自己最知。

      “嘶!”
      裤腿又多破一道口子,但伤人之人却知道,去势足足偏了半寸。原以为刚强如铁的心越来越无法保持平静,一种出离愤怒令段忠义无法控制手抖。
      只是为何会抖?
      明明赢的人是他,为何感官却如此受磨折,痛苦不堪?懊恼着连怒吼都如同哀嚎。
      又发一指,却是打在云浪剑身,令它再次脱手被打飞。段忠义再难控制,冲上前一把抓住白玉堂衣襟,怒吼:“你疯够了没有?!白玉堂,你给我认真点!——”
      不待说完,白玉堂单掌一推,反拗段忠义胳膊,躬身,把他过肩摔出去。白玉堂喘着气,手背抹去嘴角血丝,边拾云浪边沉声道:“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这场比试,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翻身而起,段忠义怒道:“你这叫认真?!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你干脆连自己的武功也全屏弃了,只重复用那几招跟我过招?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赢我?”
      白玉堂莫测高深一笑:“我只知道,我决不会输给你。”
      “你若再不还手,必输无疑。”
      “太子怎么这么没记性?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场比试要比就要比到尽兴,比到一方认输讨饶为止。只要我不认输,就不算输。”
      “那你的意思是非要比到死才算罢休?好,那我就成全你。”
      怒极一指,完全不收力道,不偏不倚正中白玉堂左股。白玉堂顿时身子一矮,单膝抵地。伤口处,血流如柱。点穴止血,白玉堂凭左手支撑住半边身子。愤懑乍现,须臾,又隐匿去,取而代之狂笑。
      面对这样的白玉堂,段忠义打心底发毛:“有什么好笑的?你不怕死?”
      “我是在笑我自己。”
      白玉堂干脆一屁股坐倒,有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抬手捋到脑后。落魄下的不羁,倒另生一种别样的磊落豪气。
      “从前的我最怕痛,简直比死还怕。此刻,我突然连痛都不怕了,你说,我会怕死吗?”
      段忠义脸色寒起:“原来你想死。”
      白玉堂哈哈大笑:“活着如此美好,又怎会有人想死?”
      “可你这种行为就是找死。”
      “找死?”白玉堂嗤之以鼻,“要找死也该找个能够杀得死自己的人。我不信太子能下手杀我。”
      段忠义狠啐一口,“白玉堂,你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与我无亲无故,半点关系没有,我有什么理由下不了手杀你?”
      “是了,我大宋天子也与你无怨无仇,你便可以痛下毒手。我大宋万千子民更是和太子无半点关系,就更不用说了,你又怎会管他们死活?”
      “白玉堂,你莫要讲话夹枪带棒!”
      “五爷我一根肠子通到底,向来喜欢你实话实说。”收起嬉谑,白玉堂义愤填膺道,“太子自诩忠义两全,实则不过是个假把式。太子以江湖义气论两国邦交,不伦不类,贻笑大方。要讲忠义,就站到明处来讲。用些暗地行刺、下毒伤人的伎俩,莫非这就是太子的忠义不成?”
      “白玉堂!你莫要本末倒置歪曲事实。”段忠义怒不可遏。
      韩孟非急道:“太子殿下,不要跟他多话。他想扰你心神。”
      感受到强提的内劲在体内乱窜,段忠义知道厉害,于是不再开口,禁自运功抚平内息。
      “太子这么做真是帮柴家讨回公道?真以为自己是仁义之举,正确的决定?”咂嘴啧啧有声,白玉堂口下不饶人,“在我看来,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图私己之快,假冠冕口实,只求自身心安理得罢了。”
      段忠义口虽不言,眉目怒意勃发。出指急取白玉堂下肋,白玉堂翻身递上一招“孤星叹月”,不敌刚劲指力,云浪再次磕飞。
      不管云浪,白玉堂又道:“太子仅凭片面之词便妄下判断。试问,如果他日得知真相并非如此,太子又待如何?”
      韩孟非见段忠义面色忽青忽白,代言道:“柴王府数百条性命如何作假?白玉堂,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便可颠倒黑白?”
      “什么是黑?什么又是白?黑白不过一线。”
      韩孟非道:“一线便是分界,也要黑白分明。”
      “太子就敢断定,你们一定是白,而我们是黑?你敢指天为誓,敢说问心无愧?有什么人敢说自己这一生从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咄咄逼人只为与段忠义针锋相对,“柴家灭门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端着原告的姿态一味责难。既然要告,那便拿出证据来,但是你们却没有有力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说词。既然是片面之词,何以不允当事人辩驳?要我看来,你们所谓的正义公道不过是‘愈加之罪,何患无词’。”
      “不要说了!”
      嘶吼,与之一同到来的是力有千钧的一掌击上白玉堂胸膛。
      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与此同时,赵祯确切感觉身旁的人身子猛得颤动了。他以为展昭会起身制止。哪料,一动之后,如音之消弭,竟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回望战场,他发现白玉堂已然坐起,血迹未及擦去,已然放声狂笑。
      “太子又有什么是怕人说的?”
      “我叫你不要说了!!!”极声叱喝,段忠义像头发了狂性的猛虎,扑到白玉堂身上。“白玉堂,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认输的。”冷眼扫过展昭,复又恶狠狠瞪住白玉堂。“你以为说些不像你的说词就能动摇我的本心?你未免太小看我段忠义了。要赢我,你就出手。不然,就算你搭上一条性命也休想要我认输!”
      “认不认输是你的事。出不出手是我的事。”
      “但是这场比试输赢的后果影响的却不是你我。”缓下语气,段忠义稍许冷静下来。“不错,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展昭当年救了我,我未有丝毫忘记。我也钦佩你白玉堂,你智勇双全,为了朋友所托不惜一切,真仗义,乃性情中人。而我也是性情中人,一时意气也好,私己之快也罢,既然这冠冕口实让我今日堂而皇之站上这个比试场,我就不能不让自己心安理得。”
      “哪怕是错了?”
      “错与不错不是这场输赢可以决定的。如果真要说错,你才是大错特错。”
      “我错?”
      “你不该妄想以为用当年展昭对我的救命之恩便可以逼我放弃为柴家讨回公道,简直可笑。”段忠义激愤道,“如果你是条汉子,就不要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不信凭你的功夫,你还怕会比输给我。”
      “原来太子什么都不明白啊。”
      白玉堂的蔑态无端刺激着段忠义,但面对对方陈词滥调,段忠义终忍不住爆发,吼道:“我不需要明白。我只要你出手。”见白玉堂慢慢站起,气血上涌,他一指罡气又擦过白玉堂刚站稳的左腿。
      白玉堂一个踉跄,勉强撑住站稳。然,笑容却无半点错失,仍肆意张狂。
      这让段忠义更为恼怒:“出手啊!——”
      每咆哮一声,就有一指发出,突破隔空阻挠,呲呲有声。
      “为什么不出手?有种凭真功夫来打倒我!像刚才那样,我们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空气仿佛也因那频频而出的刚劲指力,被搅乱了流向。
      平地起风,凌乱去势。
      每一指罡气不偏不倚,阻碍着那算不得遍体鳞伤却是伤痕累累的男人每一次起身的举动。虽说受的都是轻伤,聚在一起,白衣却也渐渐被血水浸染,眼见地骇人。然白玉堂似乎真已感觉不到疼痛,倔强的嘴角始终挂着那抹似笑非笑——那是白玉堂最顽劣的嘲弄,死也难改的锦毛鼠脾性。
      朝段忠义走去,完全不理会对方一阳指。
      一步,接连一步,执着着往前的路。
      一指,接连一指,却是越发杂乱无章,直至完全失了准头。
      愤怒、难堪、矛盾、痛恨、畏惧,都不足以描绘段忠义此刻内心的真实感觉。对白玉堂无济于事,他只有喘息着朝展昭吼:“你希望看到他死吗?快叫他出手!”
      于是,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同时投注到展昭身上。

      回应众人期许的,是出人意料的沉静。
      双臂垂落,眉尖如峰,目光如炬,英挺的身躯纹丝不动。连眼睑都不见眨上一下,只是死死盯着前方。
      没有人能解读展昭此刻在想什么,因为这一刻,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还是有些许流露。如眉头微蹙经不得细看,湛卢紧握耐人寻味。但终是静止,仿佛被什么冻结了。或许,让那原本鲜活生动的人静止凝冻的正是那正也望向他的那双深邃清亮的桃花眼。
      有一种忧戚不需要表现在脸上,最深刻的烙印从来都痛在深处。
      有一种关切不需要表现在脸上,最深厚的感情从来都隐在深处。
      更有一种动容不需要表现在脸上。相知彼此,那用尽一世都斩不断的牵绊,隽永绵长,只有放在深处,用心体会,用心琢磨,方得始终。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他那要交上一辈子的知己用眼神告诉他——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展昭!——”
      段忠义吼得近乎歇斯底里。
      这一刻,身旁也有人在叹息。
      “展护卫,让白玉堂出手吧。”
      ——原本以为死寂的眸子突兀一跳,之后又沉下去。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的,不是吗?”
      ——头颅压低,视线投到地上。最终随着背脊的挺直又起来了。
      “朕不管是白玉堂在执着还是你在执着。朕只知道一点,只要你开口,他会出手的。”
      ——来自帝王清明的判断。臣子仍没有应。
      “这是朕的命令。朕不想后悔,也不想你后悔。”
      ——君命如山,如落深潭,依旧无声。
      漫长地,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片时片刻,只有白玉堂走到段忠义面前那么点时间。
      展昭才回了一句:“如果我此刻那么做了,我才真的会后悔。”

      清风徐来。
      清风般的是白玉堂绽开的笑容,徐来的则是那翩翩衣袖。呼应着展昭那句话起落的,还有段忠义食指惯例一指,对准白玉堂拍来的掌心。
      可惜段忠义料到的不过虚点一招。白玉堂掌心瞬间侧转呈手刀劈去。所幸段忠义平日行走江湖颇有应对经验,眼见出指之势无法收回,干脆身子前倾,曲肘欲以前臂挡之。谁知手掌未沾段忠义臂膀,白玉堂却又变化,猛地扭转腕部握住其食指。接着另一只手如水蛇般游行而至,切上段忠义另一臂肘窝,同时一把抓取,将段忠义向前拖去。
      段忠义没有防范白玉堂突然反击,脚步狼狈踉跄。白玉堂转身用肩背撞上段忠义胸膛,一撞,两撞,接连几撞后突一反手将段忠义拖到身侧,整个身子立即倾覆,将段忠义压制在地,威吓道:“别乱动。不然折断你食指,那太子这一阳指也该改名头叫无阳指了。”
      “你……!”
      “忘了跟你说了,展昭可以改变我,但他阻止不了我。只要是我下定决心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段忠义动弹不得,更是因自己大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太子一定要我出手难道只是为了公平较量吗?我看不见得吧。”看了眼柴文益,白玉堂继续道,“正如你自己说的不能不让自己心安理得,你也是要为自己寻退路,如果只是武艺不精败北,你没有多余负担,即使这五场比试最终是我们赢了,柴家之事你一定不罢休,势必一管到底,不是吗?”
      “所以你不出手,就为了逼我不去管柴家的事?”
      “我是想逼太子退出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从我用招数试探你,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承不起的就是他人恩情。原本我打定了主意做一回小人,要你彻彻底底退出去,一劳永逸。”凶狠的眼神骤然一软,白玉堂双手同时松开,慢慢起身。“但是,我做不到。比起小人我更喜欢做赌徒。”
      段忠义一时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说到做太子,我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你。然而我白玉堂本就是江湖人,最欣赏的便是重情重义之辈,我钦佩你为人正直,敬重你是条汉子。如果不是此刻我们立场敌对,我相信我们已经把酒言欢,成为莫逆之交。”顿了顿,继续道,“当然,现在也不晚,我现在就来交你这个朋友。”
      语气和缓与语意巨大折转形成鲜明对比。面对段忠义的迷茫,白玉堂却笑得很畅快。“你不知道我这人交朋友向来是用强的吗?如果你杀了我,我们就是敌人;如果你杀不了我,我们自然是朋友。”
      段忠义完全是用不可思议的口吻在问:“白玉堂,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就和你赌这一局。你坐庄,我用我的命来赌。”

      “哥,我有些看不懂了。白玉堂到底在想什么?他真的打算赌命?”柴文欣满面困惑。
      柴文益道:“他不是要赌命。而是在赌心。”
      “谁的?”
      “忠义太子,还有他自己。”柴文益叹息,“这白玉堂太意气用事了。”
      南宫惟突然摇头,沉声道:“小王爷想错白玉堂了。他虽然在赌,却是深思熟虑的一赌。”
      柴文益不解:“如何见得?”
      南宫惟不言,只看似无意地蹭了蹭脚底刚才火盆打翻时沾上的碳灰。乔天远略作思索,已是了然:“小王爷可还记得适才两人打得昏天黑地的情景?”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那隐入黑暗的石破天惊。却听乔天远继续道:“能看清那一剑的这里恐怕只有四个人。老夫,南宫老弟,展贤侄,还有白玉堂自己。”
      众人俱一脸迷茫面面相觑。
      韩孟非道:“师父漏说了一人,应该还有大理太子吧。”
      “不,太子没有看清。一点也没有。不然,他已经认输了。”
      柴文益惊道:“乔掌门你的意思是……白玉堂已经赢了?”
      “这倒也没有。依照他们两个定下的约定,非死与主动认输不能判定输赢。所以白玉堂没有赢。只是他险些赢了。因为他险些……。”打住,乔天远眼底流露出些许玩味,“杀了忠义太子。”
      “什么?!!!”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逃不过吃惊的表情。
      南宫惟别扭着哼哼:“这白小子倒还有点斤两。”
      乔天远笑道:“怎么南宫老弟,是不是觉得有点对你胃口了?”
      南宫惟回怼:“我看对你胃口才是。”
      乔天远哈哈笑道:“没在那必胜一剑上争长短、论输赢,已经足够老夫佩服他的气度胸襟了。更何况他还胆识非凡,居然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江湖人的正直。”

      “这么赌有什么用?大理太子根本不知道白少侠的用心。看那太子的顽固样,怎肯主动认输?”
      面对张超的抱怨,展昭不言也不语。他只是直直看着前方对战的两人。然他不说话,有人已经替他回答了。
      回答的人竟是赵祯。
      “如果白玉堂会用那一剑为由让忠义太子认输,那真正输的就是他自己了——他输了他的骄傲。”
      赵祯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白玉堂,他并不懂江湖人的偏执。可是很奇怪,看着展昭的表情,他突然就懂了。
      人生也许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赌博。有的人自己赌自己的命运,有的人由别人来赌命运。白玉堂这一赌是后者,如果他最终会输掉他的骄傲,那决定骄傲输赢的将是段忠义,然而殊不知,在那触手可及的骄傲中恐怕还包括了段忠义自己。
      一个人的决定,两个人的骄傲。

      “白玉堂,你真的愿意赌你的命?”段忠义的表情很冷很冷。
      “除非太子不敢跟我赌。”
      “笑话!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我有什么不敢?”
      “如此最好。我现在就站在太子面前,我不会闪也不会躲。我的命只要太子想要,随时可以拿去。”
      “你吃定我不会杀你?”
      “不。我吃定的只有一个。我不会输。绝对不会。”
      “是吗?那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你错了!”
      是的,白玉堂错了。他很自信,以为段忠义决不会对不还击的人出手。但是他错了,段忠义还是出手了。
      当白玉堂被段忠义结结实实一掌打飞,扑倒在地又一次次呕出血水,所有人都震动了。有松气的,有皱眉的,有高兴的,有担忧的,有焦躁的,有失望的,也有矛盾的。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没有一点表情。展昭凝重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手上的拳头越攥越紧,却是藏而不发。
      理由也许只有一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捕捉到白玉堂脸上的变化。
      白玉堂犀利挑衅的表情霎那温柔了,连慢慢浮现的笑容也像是被映上脸庞的火光摇曳,摇着摇着,摇碎了。
      “忠义太子,你还没有发现吗?不管结局如何,你都输了,输在了根本。”
      抹去嘴角血丝,那声叹息亦成就出别味的豪言壮语。
      “你似乎忘了,学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啊。”

      段忠义猛地浑身一颤,之后,怔立当场。
      好熟悉。
      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跟他说过相似的话。

      记忆中的蓝衣少年护在他身前。
      少年的嘴角被人打破了,额头在流血,但是少年的眼神异样坚决,背脊挺得比雪松还直。
      那时的他只知害怕得瑟瑟发抖,面对眼前不断挥舞的长刀,心底只有绝望。“你不要管我了。不然你也会被叛军杀死的。”
      蓝衣少年皱起鼻子,不以为意道:“我才不会死。只要我不死,也绝不会让你死。”望着他茫然畏惧的神情,少年突然露出能融冰化雪般的灿烂笑容,“我师父说的,学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痴騃着,迟缓地扭头向展昭望去,不但心,连眉头都纠绞在一处。
      这是对好的话术?还是生命中可以预期的巧合?
      僵硬着,却似迫不及待地看向另一边的柴文益。
      那双一瞬不瞬注目着他的年轻的眼睛,里面漫溢着关切与信任。
      毅然回转,有了一种比之前的认真更决绝的表情。

      出指!颤抖彻底消失。
      夹杂在不少人的惊呼声中,那一指点在了白玉堂胸膛上。
      白玉堂的眼睛忽然瞪圆了。
      然后,食指离开了,段忠义也离开了。
      退得很后很后,走得很远很远。
      段忠义脸上有笑,却是自嘲苦笑。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宛如自语喃喃,然声量却响如洪钟,仿佛是要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的。
      “我一直以为正直是我段忠义此生最大的优点。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一天优点也会成为弱点。”
      多数人的莫名不解很快被白玉堂敏捷起身的举动驱散了。
      “我明明知道白兄心思,我以为我下得了手。没想到,我终是过不去自己这个槛。所以我佩服你白兄,要打赢一个人很简单,但要让对方心悦诚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场比试是我输了。”
      白玉堂眼睛亮了,拱手道:“肯认输的人才是真正让人敬佩的人。太子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自己。虽然输了这场比试,你却赢得了一个朋友。”
      展昭不知何时已走到白玉堂身边,他看了身后的赵祯等人,微笑道:“不,是一群朋友。”
      段忠义愧疚地面向柴文益:“文益,对不起,大哥食言了。能让白玉堂和展昭这样的人拼了性命去维护的宋帝,我想试着去相信一次。”
      柴文益没有说话。也许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会有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他早该料到的?
      白玉堂望向身旁的展昭,突然整个身子脱力依靠上去。见展昭忙不迭抱扶住自己,满面挂心,他却开怀得意地笑了:“猫儿,没给你丢脸吧?”
      千万感动也难以描绘展昭此刻心中动容。“丢脸?不,很了不起。今生有白兄你这样的朋友,展昭引以为荣。”
      白玉堂笑意更深:“谢谢。”
      展昭一呆:“似乎该说谢谢的是我吧?”
      摇了摇头,白玉堂道:“不,我的谢谢和你的不一样。”眼神闪烁的真诚与感动一点也不亚于此刻展昭眼中的,“谢谢你相信我,自始至终没有出手。”
      展昭顷刻失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输。生死攸关的场面,没有人比你更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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