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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夜聊 ...

  •   元日这段时日照例各级官署皆封印休沐,没了源源不断上呈的折子,赵祯便多睡了一个时辰,晚起方觉饥肠辘辘。薛良久在福宁殿伺候,忙叫人奉上御膳,一溜吃食流水般端上桌,赵祯还没举筷,就被一旁意想不到现身的人给惊喜到了。
      薛良附耳小声报备:“展护卫一早就来福宁殿当值了。”
      “怎么不叫醒朕?”赵祯语气责备。
      展昭笑道:“臣来时官家睡意正酣,呼噜声殿外都听得见,必是昨夜通宵守岁累的。想官家亲政以来日日勤恳事必躬亲,难得年头懒散一日,又有何不可?”
      赵祯心头泛暖,这叫也就是展昭会语出宠溺纵容之言,换了司谏他日子可没那么好过,说不得被叨叨叨念上好一通。
      “这么早入宫,想必还没用早膳吧?坐,陪朕一起吃,一个人怪无聊的。”
      “这……不合规矩。”
      展昭才要婉拒,就被薛良按着肩头推到赵祯旁的椅凳坐下。
      赵祯笑着扣住展昭手臂不让他起身,“世俗的规矩是福宁殿外的,福宁殿里的规矩就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自己人,何必见外?”说着拿起一碗汤饼递给展昭,一举一动就像手足相亲,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赵祯将展昭看作自己人绝不是假话,一直以来虽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从不曾只视两人间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展昭为人少年老成,处事妥帖谨慎,十分值得信赖,哪怕居于高危之下,但凡有展昭在,仿佛一切皆可迎刃化解。日子久了,隐隐生出些依赖感,自是走哪,都希望对方陪伴在侧——哪怕去锦德宫也不例外。

      入夜,投在锦德宫精美镂花窗面上的那抹身影像是被钉在上头,始终不见一动。
      赵祯已经看了良久,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为何而看。于是起身,他走去亲手将那厚重的宫门推启。
      夜之黑突地涌动起来,雪之白随即铺展,极度的反差让他逃避刺目。当再次睁开,入眼的便是那清风中的大红官服在面前拂摆。
      有一刹那惊诧,以为四周景物竟似在瞬间流动,洗为鲜活。
      可他知道,云仍是云,月仍是月,人,如昔是人。
      对他的微笑也如昔,这让他不自觉也回以笑靥。
      他道:“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投照在地的影子,后一条紧紧跟随着前一条。
      步伐出奇一致,不急也不徐。
      夜幕的乌衣不着边角,可以捕捉的唯那满目雕甍画栋、峻桷层榱。不同于日照下宏伟气派,夜晚的皇宫总是突起一种寂寞难耐。墙头窗台的镂龙镌凤,晦明之间,只感觉张牙舞爪异样狰狞。
      由廊绕过朵楼出得锦德宫,他不由舒了口气。
      秃枝横木交错的御花园虽没什么可看,却难得让人感到舒爽,好似烦躁正从体内一点一滴撤走。夜的冰凉可以使他冷静,身后的人也使他有种难言而喻的安全与舒心。
      他知道展昭已经看透他的烦躁,所以那聪明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打扰他。他最欣赏的就是展昭这一点。这个宫里恐怕除了玉贞,最懂得在该说话的时候说最恰当的话、不该说话的时候缄口不言的人便是展昭了。
      不过,他究竟在烦躁些什么,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懂。

      漫步而行,不知不觉进到阙亭。随意拂了拂石凳上的埃尘,他坐下打算歇歇脚。见展昭仍站着,不由笑道:“站着干什么,也坐下休息休息。”
      抱剑当胸,展昭道:“微臣岂敢逾越,与官家同坐……。”
      挥手打断他不要听的,他瘪嘴道:“得了,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朕不想看,展护卫你又何必多此一‘矩’?”
      展昭笑了笑,当下不再客套,拂净右侧石凳,坐下。
      闲聊十分愉快。止不住的欢声笑语,不时从两人间渲染开。
      他再次有了那种想法——展昭和玉贞很像。所谓像,不指别的,而是指他们对人平和的态度。在他们眼中,皇帝是人,乞丐也是人,并没有太大不同。所谓君臣,若不将孰高孰低的身份摆在面前硬生生做出个姿态给旁人观摩,他不过也是个凡人。希望被人了解,希望别人用一种平视的眼神看自己,得以将所有“高处不胜寒”抛诸脑后,倾取其中轻松自在。
      所以,他才在众多的人中选择了玉贞,不是吗?
      若是他真可以以“爱”的名义诠释他们之间的依恋……

      这个阙亭建在太湖石垒起的山石之上,地势颇高,由亭中望去,可将锦德宫完全纳入眼帘。原本清冷的宫殿兴许是冬季关系,显得益发萧索。
      感慨地叹了口气,他道:“锦德宫在皇城最偏近冷宫所在,是当年太宗先帝为一本该打入冷宫的宠妃所建。在多数人眼里,这里其实与冷宫无异。”回看展昭,知他在等自己把话说完,遂道,“展护卫,你告诉朕,若我真爱玉妃,该让她受这样的委屈吗?”
      展昭表情淡淡:“官家觉得玉妃娘娘受委屈了?”
      “……。”
      “若真这么觉得,难道官家还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吗?”视线飘向远处,瞳孔尽是深邃,“爱一个人就会凡事都为对方考虑。也许在娘娘心里,觉得受委屈的是官家也不一定。”
      “怎么说?”
      “为给娘娘身份,官家第一次忤逆太后。太后对此多有微词,官家全独自承受下来,娘娘一定是知道的。所以凡事都处得小心谨慎。娘娘一定是不想给官家再添麻烦。”
      他笑起来,打趣道:“朕怎么觉得你比朕更懂玉妃心思。太可疑了,帝王可是很容易犯猜忌的。”
      看到展昭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扯出个笑容来回应他这个并不高明的玩笑。然太过僵硬的动作始终没有成行。持续有片刻沉默,展昭才幽幽吐出一句:“臣懂。因为臣也曾爱过。”
      第一次听展昭说自己的事,赵祯顿时来了兴致,“朕听说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吗?”
      似要逃避话题,展昭起身走到亭柱边,没有搭腔。
      坐着的他,看到的只有展昭一半的表情。可这一半,已经足够。
      紧抿的双唇,感觉的出包裹其中的是牙关咬紧;眉头终究最诚实,控制不住微蹙起。展昭的眼神似在看远方,但他总觉得展昭看得更远,用心眼在看——看那心的追思。
      虽居于深宫,他多少还是道听途说了些。三年前一向尽忠职守的展昭史无前例请了三个月假,过了一月,包拯突然火急火了入宫讨要御用的疗伤圣药,借口说是展昭因公受伤。他因担心还特地遣薛良走了一趟,结果却听说是与展昭三生有约的女子过世了,而那女子的死似跟展昭有关,她娘家十分不理解,遂将前去悼祭的展昭赶出并打成重伤。
      此刻,那心神飘荡远方的人是不是正在追逐着那缕再也握不住的魂魄?仍想着神思所属的佳人,爱着那缕芳魂?只是阴阳相隔,这般没有结果的爱应该继续吗?
      他有好多想问,但展昭异样的表情让他不忍再问,不忍逼迫那人硬是拨开心中的脆弱。但是,他仍忍不住,也许张口开启的并不算疑问,只是他无知下的感慨罢了。
      “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的,他只是在感慨。近来总在想这个问题。他应该是爱着玉贞的,是吗?然,为何总莫名觉得缺憾了什么?
      不再漂泊了的神情蓦然回首,星眸如乌色琉璃定定凝望。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展昭如是说。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
      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时候?

      正想问个究竟,猛听一声呼喝如落雷般当头劈下。
      “狗皇帝,纳命来!”
      天似真要落下雷电。
      他感觉一道电光火石闪过在眼帘,极致的光亮让他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耳畔只有狂风呼啸,紧跟着闻得的是——
      “万岁,小心!”。
      呐喊如同一道利剑,割破了蒙在他双眼前的白茫。他终于看清扑向他的人。
      是展昭!
      而在他身后慢慢绽放开笑容的则是那被他放走的名叫韩孟非的男人。
      身体彼此的撞击,沉重不堪负荷。都没能站稳,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展护卫?”努力坐起,他推开压在上方沉甸甸的身躯。不经意间,竟沾染一手鲜血。心下大骇,抱紧展昭看其后背,只见后心处一枚飞云镖深深插入。
      “展护卫!”惊骇地不能自矣,他怒目瞪向韩孟非,“你!”
      韩孟非仍在冷笑,无心无情,一如他手中冰锋。
      就当那冰冷的剑尖向他刺来,“救驾”声此起彼伏,一波波响得好似渲染到天外。刺客一愣,毫无预警竟转身离开。这样的发展,连他也看傻了眼。
      无数侍卫很快涌到身边将他包围,但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满心满眼只有那为他挨下一镖的展昭。因为那个人就在他怀里,痛苦地喘息着,每一动的挣扎他都深切体会得到。
      迷蒙了视线,简短急促的呼吸,看到的是那惨白了面容的人努力开启双唇。
      “展护卫,你不要说话。”抬头,他不断叫着询问:“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
      “官家……。”
      怀中的人气若游丝,这让他感觉眼眶一热,抱拥的双臂紧了紧。他安慰道:“你安静休息,留住一口气。朕会救你,无论如何,朕一定会救你。”
      “……官家,你……你没事就好……臣就放心了……。”
      颤巍巍的手伸来,如同用尽全力在攀爬。他赶紧迎上,想一把握住。然而,当一个人往上走的时候总要经历千辛万苦,堕落,却往往只要一瞬。
      和伸来的缓慢艰难不同,手的回落快得惊人,手指仅拂过彼此,已然错过。
      心有片刻梗塞,没了跳动。就在最恍惚的时候,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坠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不是痛,而是一种无法适应的惘然。
      “展护卫……?”轻轻叫了一声,只为确定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死了……展昭死了……?
      他才刚刚说了会救他,怎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他是君王,是九五至尊,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不可以,决不可以。
      他一定要救他,一定可以救他。

      没有任何思索,双唇便是覆下。
      忘记是谁告诉的他,人的气息是相通的,佛言渡人,若一个人没了气,人的气息也可以相“渡”。
      他要救他,所以他不犹豫。

      那要下落的雷是否落得迟了些呢?
      为何直到四唇相触的霎那,才感觉雷的轰鸣落到头顶,电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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