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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心不由己 ...

  •   飞絮轻扬,在空中兜转舞动良久,才纷纷落降下来。洁白的雪朵儿,或飘挂枝头,或停当屋瓦,须臾已为开封街头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银装开始素裹天地,或许,也开始素裹起人心。
      “下雪了。”
      白玉堂探手出得一旁微敞的窗台。间或,有一两雪瓣飘来,落在掌心。不及他抓住,已转瞬化去无形,仅留一丝丝微透的寒意,入肤,入心。
      雪落无痕。
      想抓住,却抓不住;拥有了,却似不曾拥有。
      ——这种感觉,真是像极了他现在的心境。

      “没想到又是腊月了。”
      身后传来一声嗟叹。白玉堂没有回头,他的视野仍留在屋外那些穿梭在街市踏雪碌碌的行人身上。
      “我是去年过完年离开的开封。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过了一年。”
      展昭执起青瓷镂花杯,在手里品赏把玩了一圈,随后悠悠呷下一口杯中酒。醇厚的酒从喉头一直滑进肠胃,少时酒劲翻涌上来,火辣辣的,瞬间温暖了他整个身心。
      “不知开封府现在怎么样了。”
      浅笑印上展昭脸庞,一股暖流同时驰进心田。
      不自觉地,他又瞟向一旁的白玉堂。视线的投注,一晃而过,紧接着笑容褪去,取而代之是一抹复杂愁绪染上眉宇。
      不过这一些白玉堂都没注意到。因为他至始至终注视的只是窗外。
      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展昭勉强笑了笑,转移话题。
      “这家景阳楼很是不错,酒菜绝佳。我虽在开封呆了这么多年,倒是从未来过这里。说来惭愧,实在是囊中羞涩的很。今日可以一尝美酒佳肴,算是占了白兄的光。”
      展昭连着又是两杯下肚,脸色已越见红润。再看白玉堂,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一个姿势一种神宇,就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他有些好奇了,不知白玉堂到底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于是凑身前望。只见窗外雪已下大,枝头、屋瓦早皑皑白成一片,连地上也开始积起了雪。雪虽大,遮盖不住世人的热情升腾,街边市集的摊位旁人声鼎沸,到处可闻卖主亮嗓吆喝与买主讨价还价此起彼伏响着。
      展昭会心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双喜临门’——立春除夕凑巧并为一日。大家都开心得紧,所以采办年货的事宜也早早准备起来了。”
      想了想,他又道,“若是这一天正好下雪,那可就是‘瑞雪兆丰年’,雪、春、年全齐备了。我记得公孙先生提过,若是如此,非好好庆祝不可。一来喜庆瑞雪,二来饯别年岁,三来喜迎立春。白兄,今年过年你预备如何?”
      展昭的兴致勃勃显然没能激起白玉堂任何反应。白玉堂仍是盯着窗外,双眼直勾勾地,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他在看什么?
      展昭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是的,展昭不会知道白玉堂在看些什么的。就算展昭想知道,白玉堂也绝不会告诉他。
      白玉堂看的,既不是集市喧嚣的热闹,也不是妇人女子在街边买胜时一个个比戴着早早争奇斗艳的场面。他看的,不过是一个小且不起眼的打铁铺而已。(注:胜,春日妇女儿童头饰身戴各种乞求吉祥的饰物。)
      这打铁铺有什么怪异的?
      没有。
      有的只是一个光着胳膊满不在乎漫天降雪的铁匠在铺边反复锻打着手中的斧头。
      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了。每一城、每一镇、每一乡甚至每一村都随处可见这样的铁匠将铁器打得星花迸飞。
      白玉堂是行家。从那铁匠的行动举止,他能判断这铁匠绝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隐世高手。白玉堂看得出,展昭自然也通晓,所以展昭的视线从那铁匠身上一扫而过,不曾做过一丝停留。所以,展昭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白玉堂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何况,白玉堂看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一个铺子外头的人,一个铺子里头的人。
      白玉堂认得这两人。
      那个铁匠姓王,白玉堂曾找他打过一对铁环,这铁匠为人手艺都不错,他记得当时他还多付了二两银子赏他。于是王铁匠很客气得把他请进了里屋,让他那个终日呆在铺子里身子孱弱的养弟给他上了碗茶。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单纯的可以,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
      也许,也不是他眼拙,而是那时的他根本不曾有过那种心思,更不明白男人除了女人外原来也可能为另一个男人动心。
      眼不容沙,自不知沙之烁金。
      眼里既容,沙砾和金块又有什么区别?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一开始只是不意的一瞥,见两人有说有笑,兄弟融洽。后来养弟撩袖欲给铁匠拭汗,被铁匠一把抓住阻了动作,并神情肃穆地摇了摇头。于是白玉堂亦在那一刻为之动容了。
      闪烁在养弟眼中的眼神是如此熟稔,几乎仅用光之过隙的暂瞬便敲开了他闭塞许久的心扉。
      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他一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该爱,不是不值得爱,而是不能爱。
      不能爱,也不是自身不能,而是所爱之人不能也不愿承受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
      可难道这种感情便是错的吗?
      爱上一个人有什么错,肯为一个人付出一切的心意又有什么错?
      难道只因世分天地,人分阴阳?只因为世俗的伦理所不容,世俗的眼光有奇异?
      淡淡笑意浮上白玉堂的面容,另带一丝淡淡的自嘲。
      眼神的转动随着那养弟又一次讪讪进得屋去,不久又见他步了出来,将一件全新的外衫罩在兄长身上。
      一股暖流从心底荡出,霍然回头,令正意兴阑珊的展昭很吃一惊。
      “冷吗?”
      展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看着他。
      “过两天就是最冷的时段了,你大病初愈,还是多加几件衣服为好。”
      清湛的眸触上紧逼着自己的炽热,就像水珠滴落篝火,一时消散,滋滋有声。展昭有些无措起来了。
      “多谢白兄关心。”讷讷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包袱里有件紫貂外套,你拿去穿了。”
      “不用了,我好得很。几杯酒下肚,身子正暖着呢。”
      “可你的病……”
      “都已好了。”展昭阻了白玉堂的话头道,“白兄,我已在床上躺了近个把月,人都快躺得发霉了。你就莫要再把我当病人看待了。”
      展昭想笑笑缓和一下气氛,却笑得僵硬。
      白玉堂自然不会放过展昭任何一个神情。于是,他不再说话,眉头蹙紧,有些郁悒地灌了一杯下肚。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道:“那我把窗关了。外头的风寒得紧,免得灌进来,容易着凉。”
      说罢欣身而起。
      “不用了白兄。”展昭伸出手拦住白玉堂的去路。“不用麻烦了,这样就很好,还能看到雪景。”
      “你我之间还要提‘麻烦’两字吗?”白玉堂的脸色有些不痛快了。“人一生下来就是来麻烦人的。”
      展昭加重了语气,“可我不想麻烦你。”
      “你麻烦我难道还嫌不够久吗?”
      “那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白玉堂怔住,整个直立的身子都僵硬了。
      “你……说……什么?”
      始终不敢承受既来的苦痛或那永不相见的决绝,只因他深深地知道这个伤如果无法抚平,将会是倾尽一生也难消磨的烙痕。然从不曾想过,这一刻竟来得这么快,竟是不期而至。
      展昭也怔住了,为白玉堂的表情,也为自己所说的话。
      眉又在纠结。
      “……白兄,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
      白玉堂慢慢坐下。
      “猫儿,我们把话说清楚吧。”

      杯中酒突地震出涟漪。
      白玉堂知道自己没有动,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个抖动的人是谁。
      “有些话虽然不该说,但我却不能不说。”
      “……”
      “其实我要说的,你早就已经清楚,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也许,你觉得这样很好,但我不觉得。我觉得这样很累,我更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的过日子。因为我是白玉堂,我,要活,就要活得坦坦荡荡。”
      “白兄……”
      “从承认那份感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可我不后悔。就算为天地所不容,就算会被你轻视、唾弃,我也无从可悔。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错了。”
      “白兄!别说了。”
      “我不否认我爱过月华,现在也仍然将这份感情保留在心底。但是我要你知道,你和她不一样,我对你的那种感觉和对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把你看成什么,朋友,兄弟,知己,还是……”
      “白兄!够了!”
      “可是,我却很清楚,无比清楚,非常清楚。……我……我已经……我的确是……”

      “白兄!——”
      展昭高喊一声,手同时捉上他的臂膀。
      那一喊竟是好大一声,之后的片刻寂静都不足以使其余音彻底消弭。
      眼波不见流转,凝视着的彼此却可看清对方眼神间闪过无法用笔墨陈述的千情万绪。那一望,是凝眸以对,却也似一次交战——水与火的战争。
      水败了。恍如绝源的溃败。因为那双清湛的眼彻底闭阖了。
      那么,火便胜了吗?
      不,也败了。败得更彻底。
      眼的闭阖,令眉宇“褶皱”到极限,无以复加的痛苦决了堤,汹涛骇浪般呼啸着扑来,将他彻底吞噬,连心都发了颤。
      “别说了。”
      展昭的喘息变得细微又急促,神情似在恳求。
      “够了……够了……。”

      原来,他就是这样动摇的,原来……原来……
      白玉堂颓然倒入椅背。
      他也闭上眼。因为只有不见,他才不用再从别人的痛苦中读取自己的残忍。

      白玉堂开始喝酒,一杯接连一杯。他越喝于快,越喝越急,转眼已空了半壶。
      展昭看得出,他不是在喝,而是在倒。
      “够了。”展昭把住壶柄。
      “你既然不让我说,难道还不让我喝吗?”
      “你会醉的。”
      白玉堂朗声大笑:“错了,我不会醉。一心想要喝醉的人是不会醉的。因为这世上有一种无奈就叫作‘事与愿违’。”
      “既然你明知事与愿违,为何还要喝?” 这一次展昭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为何……还不罢休?”
      白玉堂完全怔住,无言以对。
      须臾,他又笑了,凄凄苦笑。
      “你说的对,应该不喝应该罢手。可是……”眸中溢出的死寂似能黯淡了天地,“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无奈,叫作‘身不由己’。”他望向他,连带着那种死寂亦渲染了过去,“你,不是最能体会这句话的人吗?”
      蓝袖中的手撤开,白袖中的手紧跟着覆了上去把住了壶柄。
      轻轻,是两声干笑。
      “当嘴巴总控制不住说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为了堵住它,只有用酒了。因为我不但身不由己,连心也快不由己了。”

      雪飘得更大了,鹅毛般纷纷落落。
      行人呵出的热气更白了,街头的喧嚣更盛了。但外头的人的“热”却传不进那扇微微洞开的窗。
      因为窗内也是冰封。
      惟有那双怆然凄淡的眸窥向窗外,似要刻意去沾染那街市的闹腾。
      他,的确比任何一个人都能体会这世上那一种叫作“身不由己”的无奈。
      只是,他却迷惘,既然有了“身不由己”,这世上为何又会出现那叫作“心不由己”的东西呢?

      展昭脸色蓦然大变。一个飞身已蹿出那扇不大的窗。
      这一突变,令白玉堂几乎看到傻眼。展昭走得突然,甚至没留下任何一句话。
      酒,是喝不下去了。
      白玉堂抢过包袱,也纵身蹿了出去。
      当然,他是不会忘记在跳下去的同时大喊一声。
      “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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