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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白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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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繁星低垂,正值昆仑山上万籁俱寂的夜,就连琼华派山门守夜的弟子都倚了汉白玉的山门垂头打着瞌睡。然而若是此时有不守门规的弟子擅自出门在派中漫步,行至太一宫外,便可发现有隐约的光亮从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格里透出,闪闪烁烁地宛若夜风里的一缕残念。
坐在室内案边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正在烛下凝神看着一卷书册。应是看了很久,面前烛台里那一截支持着因他剧烈的咳嗽而瑟瑟抖动的火焰的烛芯几乎都要被蜡泪淹没。而他的脸色,却也萧索的如同那即将燃尽的蜡烛,可以清楚看见近在咫尺的尽头。
好容易止住了咳,老者叹口气,伸出枯瘦的手将书册揭过一页,接着看了下去。然而却听得屋外窸窣响动,一个着了蓝白道装,戴着小小发冠的孩子怯怯从半掩的门边探出粉团也似的半张脸,咬着下唇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师公,那么晚了,您还在这里看书吗……”
是慕容紫英,在琼华派中无人不晓的铸剑天才。紫英六岁之时被执剑长老宗炼带入琼华,亲自传授剑术与铸剑之道,而今一年方过,其进度之快,已让派中大多数弟子望尘莫及。
可纵是他天赋惊人,在派中的辈分颇高,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受昆仑地气庇护的琼华四季如春,深夜却仍是泛着寒的。大概在宫外踟蹰了许久,紫英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说出的话语甚至带上了颤颤的尾音。
“紫英,你不是睡着了么,怎么又跑来了?若是让巡夜的师兄们看见,可是要受罚的。”宗炼皱起雪白的眉招手示意他入内,语气里却只有两分责备,余下的八分皆是怜惜,“罢了,我与你一道回去便是,咳咳,来扶师公一把。”
紫英依言上前扶了师公起身,头顶的玉石发冠却硌痛了老人的手。
“呆小子,半夜里起来,还束发冠做什么?”宗炼抚了抚他的发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别管你师父对于衣着的一套讲究……他六岁的时候,还是个白日里都要在丹房里胡闹的小道童呢。”
“是,谢师公的教诲。”紫英乖巧地应,抬眼却瞄见了摊在案上的书册。绢质的页面在反着光,依稀辨得出“双剑”、“妖界”、“玄霄”几个词语。
玄是师父的字辈,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玄霄这个名字诶……也是师叔吗?他歪了歪头正想得专注,面前的书册却“啪”地被合上了。
“琼华门规,普通弟子若是私自翻阅派中记事,轻则于思返谷思返三月,重则废去全身功力逐出师门。”宗炼淡淡的没有看他,仅是拾起了书册蹒跚着转入内室,不一会才又行了出来,牵住他的手向太一宫外的夜色中走去,“有些事,你知道了反而受拖累,懂么?”
“是……紫英明白。”孩子垂了睫低声回答,满心里却还是刚才窜入了眼帘的名字。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没有听师公提起过,是在那场血战里去世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呢……
世间种种,往往逃不开因果二字,缘数一说。而在光阴流转了不知多少载,甚至连慕容紫英满头的青丝都换做了白发时,当年的那个孩子独立云端回忆当年之因,沉默良久却也只剩了一声苍白的叹息,去追忆那流离在昆仑山上的烟云。
慕容紫英还依稀记得六岁那年随宗炼初上山,拜在宗炼唯一在世的弟子玄霭门下,那时的琼华派在六年前的妖界一战中大伤元气,第二十四代掌门太清殒命,玄字辈的弟子更是只余下了寥寥几人,说不出的冷清凄惨。
玄霭亦是受了重伤缠绵病榻,虽与自己名为师徒,数年来相见的次数却可以用一只手数尽,更不用提教授剑术了。而宗炼对于自己,却是倾尽所有,于紫英是真正如师如父的存在。
宗炼在那一战中留下的痼疾,紫英是清楚的。每个月他被师公带着穿过开满凤凰花的醉花荫,前往清风涧拜访隐居于此的重光青阳两位长老,由他两人为之疏导筋脉,多年不曾间断。
然而,无法忽略的是,宗炼的身体,还是如风中的残烛般,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的暗了下去。
直到,彻底熄灭。
那一日,他跪在角落,看着满室的琼华弟子进进出出,面前都变成了一篇模糊的青色光影,就连一向对自己甚好的夙莘师叔匆匆经过自己身侧时,也没有功夫停下来与自己说上一句话。
“好了好了,别再扰我。紫英……咳咳,紫英留下,你们都出去。”宗炼忍着咳,袍袖一挥说的无比坚决。闻言,夙瑶表情一僵颇有些不悦,却还是迫于长老的威严草草一揖便转身快步离开。重光青阳面面相觑片刻,也各自喟叹了一声缓步去了。
一时间,昏暗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断断续续低咳着的的宗炼,与在榻边沉默跪坐的慕容紫英。
火光在跳跃,不用想也能猜测到那黯淡的光将老人脸上无数的皱纹加深的模样。即使之前紫英绞尽脑汁试了许多办法,可灯焰却无论如何都亮不起来。
残灯无焰影幢幢。他咬着牙关狠狠地埋着头不愿让口中漏出半点呜咽,直到一只手抚到了头顶上。
“紫英,死生由命,有什么好难过的,乖,别埋着头了,让师公再好好看看你。”
相同的力道,相同的触感,甚至连语气也是相同的。可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语,却让小小的少年蓦地扑在了老人的榻上,不可抑止地嚎啕大哭起来。
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别离,六岁时伶仃一人随师公拜入琼华,那种远离故乡的寂寞紫英坚信自己此生必是无法忘怀。只是,他没有想到,又是六年,自己在离家后唯一全心依靠信赖的宗炼师公,又会抛下自己一人了。
……然后呢?自己还会经历几个如此的六年?是不是此生注定了孤单,永远无法留下自己重视的人?
“紫英,莫哭莫哭。”大手温和而有节奏地拍着紫英的背脊,儿时哄他睡去一般的模样。揽他到身边坐下,宗炼的声音忽地压的很低,“紫英,你实话告诉师公,几年前你在太一宫敲过一眼派中记事,可还记得什么?”
“弟子……弟子当时也只是惊鸿一瞥,只大概看见了‘妖界’、‘玄霄’、‘双剑’几个词而已。”紫英答的忐忑,正要请罪却听得宗炼轻声一叹,语气是从未听过的复杂:“缘数、缘数。”
“紫英,师公请托你一件事,可好?若有一日……若有一日你得见了你玄霄师叔,必要恭敬相待。他有任何差遣,不问原有,纵然是粉身碎骨,你也要为他达成……你可愿意?”
“弟子领命。”紫英重新俯身跪倒,一字字在宗炼面前起誓,“弟子有生之年若得见玄霄师叔,必会恭敬相待。师叔有任何差遣,不问原因,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达成!”
“好孩子,好孩子……”垂着睫,他感到师公的手掌拍在了自己的肩头,传递来暖暖的欣慰,“师公收你为徒孙,真是这糊涂的一世里做的罕见的对事。紫英,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个剑匣,定要好生保管使用,师公,盼你能光大琼华……”
老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陷入了沉寂。
拍打的动作,也在不知何时停止。还带着余温的手沿着紫英的臂膀,滑落。
再无声息。
“师公……”
又一年,琼华夙字辈弟子夙莘因事与掌门夙瑶发生争执,一气之下离开琼华,自言永不归来。
在山门外明艳照人的女子最后一次揉了揉小师侄的脸,道一声“珍重”便一甩包袱融进了寂玄道的漫天飞雪里消失不见。只有慕容紫英在原地怔怔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远远地拖在汉白玉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