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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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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总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每一个角落,说不上多么刺鼻难闻,但身处其中,总能从心里生出些绝望来。
二十世纪初的柳城,经济发展低于全国水平线,在医疗这一块尤其跟不上。柳城第一人民医院算是整个直辖市里比较综合的医院,但是普通病房里,仍然没有供暖系统。
初冬的气候湿冷异常,雪落下之后更是到达了气温新低。病房的窗户紧闭着,挡去了三分冷气,病床上的少年睁着眼,视线淡淡地落在了天花板上。
沈栖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的时候挺惊讶的,缓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记忆有些断片了,直到护士进来给他关上窗户的时候,那些混乱又磨人的画面才陆陆续续地冒了出来。
像是看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灾难电影,连色彩都尽数褪去,只有些模糊不清的黑白画面在不断地上演着。
沈栖一动才发现自己脚上已经钉上了钢板,也不知道是不是麻药劲儿没有过去,他竟然没有一点儿感觉。
“小同学,别乱动,”推门而入的医院叫住了他,“你左腿粉碎性骨折了,昨天晚上做的手术,联系不上你家里,是学校那边打的保证,你伤得挺严重的,好好休息。”
沈栖淡淡扫了一眼,脑子开始清明了,然后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怎么了,竟然推了窗户直接从三楼跳了下来。
原来人气疯了,恼怒了,自尊荡然无存之后,理智全无,脑子也就完全用不上了。
“小同学,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医生说,“你呀,是幸运,三楼跳下来,命还在,你知不知道这也是能摔死人的?唉,这个年头,孩子都太早熟了,那些学生也是,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医生查完房,又自顾自地讲了些话,见沈栖实在没有闲聊的意思,之后便离开了。
沈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已经没有什么生气了,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原来三楼是死不了人的。
下午的时候班主任过来了,给他带了粥和水果,拉了一张床旁椅坐下,说:“这件事情学校很重视,一定会妥善解决的。”
她说:“林东他们太过分了,简直无法无天,要不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直接送去坐牢!怎么能这么欺负同学呢。”
沈栖这时候恨自己过分聪明,他抓住了老师话里真正的意思,林东他们没有成年,不用坐牢,欺负同学而已,坐什么牢呢?
“沈栖,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懂事的,”班主任说着握住了沈栖的手,“可是啊,这件事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你假扮女孩的事情,你欺骗了同学们,才让大家心生不满的。要不然以前,也没见谁欺负谁啊?你说是不是?”
“你想想,其实同学们说的也在理,你装女孩那么久,进女厕,平时和女同学也没有个边界,她们心里肯定不满。我们班上男孩女孩关系好,林东他们也是想替女同学出口气。你懂我意思吗?这件事情,真正说起来,其实很难分个对错。”
沈栖半个身子都是瘫软的,半躺在病床上,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他抬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儿力气,几乎是用拖,把自己的手从班主任的手里抽了出来。
他张口才发现自己喉咙间如同火烧一般,用嘶哑的声音问她:“我被像丢垃圾一样扒光了丢在厕所的地上……是我错了吗?”
“不是你的错,”班主任连忙解释,“可是……假装女生,确实是……”
“老师……”沈栖打断了她,喉咙里生梗着疼,“我……不想装女生,我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女生,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一天,我就不是女生了……我常常不明白,怎么就……不是了?我错了吗?”
“林东他们……”班主任有些不忍,可是想到了自己此行的任务,还是继续说,“和解吧,沈栖。学校那边会给他们处分,他们会给你赔偿。”
沈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笑了,明明没有什么心绪,就是这么不受控制地笑了一下。
自尊被践踏到了烂泥里,心上横亘着一道伤疤,原以为刀尖锋利,原来有时候,寥寥数语,刺进心里比刀割还疼。
沈栖笑着问她:“和解啊,怎么不和解呢?不和解,能怎样啊?”
年轻的女老师在三尺讲台上站了快三年了,第一次不敢去看一个学生的眼睛,为人师者的骄傲感荡然无存,甚至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她也同情沈栖,可是正如沈栖所说,不和解,能怎样?
“我让他们来给你道歉。”班主任说。
“不用了,我不想见。”沈栖说。
班主任想了想没有再说话,替沈栖掖了掖被角之后起身离开了。
住院部的走廊里,四五个大男孩的身影分外抢眼,见班主任从病房里走出来之后,连忙上去问:“怎么样?他怎么说?”
“赔偿,你们几家看着办。”班主任说。
林东一听就放心了,这件事闹得全校人尽皆知,他爸为了这件事情把他打了个半死。他觉得自己也很无辜啊,谁知道沈栖会从三楼跳下去。
“幸好是三楼,不然真的出了人命,你们看你们是不是背得起,”班主任说。
唐卫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不是三楼,他怎么敢跳呢。”
“好了好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林东说:“其实我们也很冤好不好,谁知道他这么禁不起开玩笑,还跳楼,跳楼就跳楼,还直接在学校跳,生怕谁不知道他委屈了。”
班主任瞪了他一眼,叹气,径直离开了。
当天下午,校领导和涉事其中的几个学生及其学生家长都拎着礼品和营养品出现在了沈栖的病房里。一时之间,本就不大的病房还有些站不下来了。
校领导和年级主任都来了,无非说些场面话,沈栖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林东在他爸面前一直低着头,他和他爸有几分相像,都给人一种脾气不是很好的感觉。果不其然,林父刚进病房就直接一脚踹在了林东小腿上,气势汹汹地让他给人道歉。
沈栖眼皮一直都是下垂的,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过。
几个男生碍于场面,都低下头说了对不起。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沈栖都不知道,等他迷迷糊糊地回神的时候,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费劲儿地去拿那些礼品,一样一样地丢进了垃圾桶里,等到终于丢完了的时候,已经累得微微喘气了。
而他的枕边,放了好几张银行卡。
他脱力地躺在床上,左腿上钢钉入骨的感觉分外清晰,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疼痛让他只能用后脑勺去撞后面的床头,却无法分散一丝一毫。
他好想沈清竹啊,好想她的怀抱,想她蒸糕的味道,想她站在青河边上浅笑的样子。
时间一晃而过,沈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身体好转,可以出院的时候,已经是2002年的一月份了。
此时学期已经结束了,正是寒冬之际,外面冰天雪地,他杵着拐杖离开医院先回了租的房子那边,从房东太太那儿确定了无论是沈清竹还是周景棠,都没有打电话回来过。
明明知道不该有妄想,他还是忍不住从心里生出奢望,如同魔障了一般,想了很多不该想不能想的事情。
他不知道沈清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周景棠在津城是怎样的光景。
怎么突然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柳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