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浔阳江月

34、第六章

　　转眼芳华谢尽，冬日已至。

　　红袖平时就呆在祠中，因着几个节庆日子集中，倒也张罗着福叔他们办了几场祈福仪式，不至于清闲。

　　红鸾偶尔会跑去皇宫晃上一圈，她知道王简忙着学画，又怕他再起疑心，也不敢过多打扰，只在王简伴驾之际因着好奇化出原型躲在远处看上几眼，又趁着他不在的空档，潜入他的居所送些他用得上的画具和宋婶研制的新吃食。

　　再说谢至，他已经许久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红袖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忧。好在这几个月平静无波，若没有后来之事，红袖几乎要以为红鸾遇袭真是个意外了。

　　至于王简，短短数月，他的技法已是大有精进，至少刘生每次前来拜访看过他的画后都是这么认为的。然王简几次呈上画作，官家都不太满意，这让他难免有失落之感。

　　皇宫，文书库。

　　王简这几日都在忙着归整文书，今日终于得了些许空闲，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用来琢磨画技，可现在他却提不起半点兴致。他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往远处望去。

　　可惜，他所住之处地势不高，他能望见的除了宫墙殿宇，还是更高一层的宫墙殿宇。

　　他只好望向头顶那一片湛蓝之色，心里有些怅然。宫内苑囿重重，各色之景琳琅雅致，令人目不暇接。也有无数珍禽绿植，美则美矣。可就算将这些景物全都堆垛于笔下，他却总觉得还不够。

　　他想要画出比那些亭台楼阁，奇石假山，花鸟鱼虫更广阔的意境。可他成日里只能呆在这一处小小的库房之中，又如何才能将宫城之外的那些秀美山川一分不差地描绘于笔尖呢？

　　王简笼着衣袖，不觉一声叹息。忽听身后有声音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呀？”

　　他迅速回过身来，见来者果然是红鸾，唇角微弯道：“红鸾姑娘终于舍得现身，不准备躲着在下了？”

　　红鸾不妨他有此一问，显然有些着慌，她立时看向一旁小声辩解道：“谁躲着你啊，只是恰好每次来找你，你都不在住处嘛。”她忽然想起什么，环顾左右又问道：“你今日怎么如此镇定，不怕我被人撞见了？”

　　王简略微挑眉，轻笑一声，解释道：“今日冬至休沐，除了当值的差员，这个时候一般也没什么人走动了，何况我这里也不是什么显眼的地方。”他顿了一会儿，又道：“倒是姑娘你，今日月下祠当有祭礼，姑娘怎会有空来寻我？”

　　红鸾却没好气道：“我说王大官人，亏你还记得日子呢，喏，给你的。”红鸾说着便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到王简手中。

　　王简接过盒子，先是仔细将其外观打量了一番，看盒子大小里面不像是装了点心。他又小心揭开盒盖，待看清盒内所装之物后，他诧异地看向红鸾道：“这是？”

　　红鸾飞快答道：“人参啊。我听红袖姐姐说，这人间有‘补冬’的习惯，你日日构思作画劳苦，都说这东西最是滋补，我就给你捎来一些。这些都是炮制过的参片，泡水或含着吃很方便的，就是味道冲了些。我此次来得匆忙，带不了太多，你不必省着用，下回我再给你多捎一些来。”

　　王简闻言不禁咋舌，他看着那满满一盒子的参片，一个个极为圆整，香气也颇为纯正浓郁，想来价值不匪。然则红鸾姑娘居然说不多？他长吁了口气，将盒子递还予红鸾正色道：“红鸾，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红鸾见他不肯收，一时不解道：“这有什么贵重的？这个东西，我们那满山都是呢，又不是吃完就不长了。”

　　“……”王简想起之前红鸾送他的石头链子，看似不如玉石惹眼，那上面串的石子却也并非普通石头，而是由稀有矿石磨制而成。然她也曾说过那些矿石在她家乡是随处可见的……红鸾姑娘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他正自顾自地思索着，红鸾见他不说话，无奈将盒子收回先收好，背着的那只手又拎出一个食盒来，说道：“这个你总不会拒收吧？这可是宋婶做的饺子，我也给你捎了一些。这饺子味道可好了，得趁热吃才香呢，我们别在外面站着了，还是进……”

　　王简回过神来，见红鸾一边说一边已经抱着食盒要往屋内走了，他赶紧先一步跨过屋门，想将她拦下。

　　然而红鸾已经被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惊得将最后那几个字生咽了回去。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这里……改成库房了？”

　　王简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急忙走进屋内，想将地板上扔得横七竖八的画纸收一收。红鸾却将他拉住，她先将手上的食盒交到他手中，然后自己俯身捡起一张画纸来，只见上面画着的都是层层山峦。她又拾起一张，这次画纸上画的有山也有水，她又继续捡拾了好几张，画的无外乎都是些山水亭台，看着也无什么不妥之处。

　　红鸾将画纸一张张放到桌上叠好，才道：“好好的画做什么都扔了？难道你都不满意么？”

　　王简看着红鸾，愣了一会儿，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心中所思所想。他放下手上的食盒，看向窗外，又重重叹了口气。

　　红鸾见他如此，揣测了一番才道：“看来这些废弃的画稿就是你方才所烦扰之事了。你若是真缺了什么东西，就告诉我呀，说不定我能有办法呢？”

　　王简被她恍若能解百忧的语气所感染，忍不住笑了起来，缓缓摇了摇头道：“宫里什么都不缺，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空有狂言壮志，胸中却无丘壑。”

　　红鸾诧异道：“你如何会有这般想法？”

　　王简看向她，语气十分认真地说道：“我少年入图画院习画，年有数载，自然也怀有一番壮志，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绘出举世瞩目之作。后来我有幸蒙官家擢选，亲授技艺，这固然令我更加坚定前志。只是……”

　　王简顿住话头，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复又说道：“我曾几次呈上画作，官家都不甚满意。就在日前，官家召我伴驾之时，提及宫中景致，忽对我说，‘卿曾见江南春景否？都说江南风景甚好，只是我朝务繁重，不能亲眼得见。可见这宫城建得再高再好，也看不尽这世间美景啊’……”

　　王简再一次止住话头，红鸾眨了眨眼睛，向他走近几步，轻声问道：“你是想为官家画出这千里江山么？”

　　王简眼中眸光闪动，沉默许久，才苦笑一声道：“可惜，我何尝不是日日困守于这宫墙之中，即便见过些山色湖光，也无法仅凭这些片段将造化之神秀诠释于咫尺之间啊。”
　　红鸾静静地听王简说完心中郁结，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似的。只是红鸾倒不觉得王简所担忧的那些是什么难事，画画她不行，看个山看个水还不容易么。于是她直接问道：“那你想去看看么？”
　　王简闻言，一时没有弄懂她所问何意，看着她茫然问道：“什么？”
　　红鸾浅浅一笑，答道：“我说，先把饺子吃了吧，都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