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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一忆当时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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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听雨高楼上
仲春时节,廊外下着雨,魏帝独凭栏于高台之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和着淅沥的雨声隐约仿佛能听见琴声阵阵,一定又是阿洛那个爱显摆的家伙在附庸什么风雅。正如,年少独爱琴,兴起弄新曲。
魏帝和着琴声,神思遥遥之际,忽见身旁有一少年举目远望,那里似另有一番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不远处洛王所在的院墙上突然多了一个小人儿,看身形瘦瘦的,大白日里穿一身黑衣分外显眼。趴在那一动不动,竟似睡着了一般,忽然,她浅浅地翻了个身,背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掉落。他忍不住探出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些。
阿洛亦独坐院中,本自凝神想着曲子,勾手之间,忽听一声异响,他吓了一跳,手一错,琴弦便崩断了。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东西从西边的院墙上直直地掉了下来,紧接着那个“东西”自己迷迷糊糊地就爬了起来,竟是一个人。
他愣愣地看着那人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整理了一番,愣愣地看着那人向自己走过来,愣愣地看着面前断了一根弦的琴,心疼不已。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制好的琴 ,今日兴有所感才取来第一次弹,琴弦竟就这么断了。
忽听一个女声道:“你怎么不弹了呀?”
原来是个姑娘,洛王抬头瞪向眼前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躲在墙头,还蒙着面巾?”
小姑娘可能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儿多,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何人,我路过这儿,听到你的琴声好听才偷偷趴在墙头听了一会儿,谁知被你吓了一跳,就摔下来了。”
阿洛闻言,气得咬牙道:“我才被你吓了一跳呢!你看,这琴弦都崩断了!”
那姑娘眨了眨眼睛,语气有些无辜道:“那是你的琴用的弦不好吧?我师兄也弹琴,他的琴弦怎么从来没断过?”
阿洛被噎了一下,这琴弦确是从别的琴上拆下来的。但他无心辩解,却是好奇道:“你师兄又是谁?他的琴艺比得上我么?”
小姑娘抬头望天思索着说道:“反正我听你们弹琴,一会儿就能睡着了,应该是水平相当吧 。”
睡,睡着了?阿洛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额角隐约有青筋暴起。小姑娘可能意识到气氛不对,赶忙道:“你别生气嘛,大不了我赔给你嘛。”
阿洛面无表情,说话间却有切齿之音:“赔?好啊,你打算怎么赔?”
小姑娘这次倒是未有犹豫,甚至有些雀跃地说道:“我给你舞个剑吧,他们都说,我的剑术使得可好了。”说着她便去摸背后的剑匣,却摸了个空,她登时愣住,左右张望道:“我的剑呢!”
阿洛眼皮一掀,好心指了指墙边,“那呢。”
姑娘回头一望,“哦,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她几步跑到墙边取回了那把看起来成色并不怎么样的剑,又跑回来在他不远处站定,有模有样起了个手势道:“看好啦。”
阿洛觉着这丫头看起来实在有些冒失蠢笨,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情,一手斜撑着头,偶尔瞟上那么一两眼,可是很快他就不自觉坐正了身子,双眼已是目不转睛。
只见那姑娘起始使得都是些寻常招式,但下盘稳当,招式娴熟,显然不是个生手。雨忽然又下得大了些。她眼神一凛,身形瞬时便快了几倍,足下缓生风。手腕翻飞往复,出招也便凌厉起来。
雨点飘飘洒洒,她一劈一挑之间,身形辗转腾挪,忽而轻盈如穿梭之燕,忽而又迅疾如云间霹雳。一点一刺,剑气透过雨雾而出,嗡然之声不绝于耳,恍若有寒意。
又是一声铿锵剑鸣,那剑竟一折两段,断掉的那一截砸入满是积水的地面,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姑娘身姿未停,轻轻巧巧挽了个剑花以做收尾,才觑了一眼手中的断剑自语道:“怎么又断了,真不经用。”
她又看向阿洛,还未开口,忽听更鼓声响,她急忙拾起地上的断剑。又匆忙说道:“今日未有尽兴,改日若是有缘,我再赔你一样东西吧。”说着她便要跑走。
阿洛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问道:“哎!你叫什么?”
那姑娘脚下一滞,回头语气有些茫然道:“我没有名字。”
阿洛不妨她有此回答,心中便是一动,脱口道:“那下回你来,我送你一个名字可好?”
姑娘眨了眨眼睛,眼角的一颗泪痣分外显眼,她歪着头思虑稍许,眼睛忽而弯起,应允道:“好啊。”
高台之上,少年一直看着那穿着黑衣的人儿跑远了才收回探寻的目光。身后站着的内侍已等候许久,见少年回头,他才恭谨催促道:“大公子,莫让主上久等。”
少年瞬时收敛了容色,袖手颔首,沉声道:“走吧。”
忽有风来,吹散了少年的影子。魏帝顿觉寒意刺骨,无意识地将身上鹤氅裹紧了些。睁眼之际,才发觉原来自己竟听着乐人的曲子睡着了。
他伸手挥退众人,宣室内又安静下来。他慢慢起身,步至窗前,窗外黑漆漆一片,一如当日他们再次相遇之时。
(二)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日之后,短短几天过去。他初承少主之位,终于得以执掌父亲亲自选调的那支黑衣甲卫。
是夜,他安坐于自己房内案前,等待着。
不久,有侍从在门外道:“少主,人已经带来了。”
他不自觉整理了一番仪容,才道:“进来吧。”
随即有一人推门而入,小小的个子,与前几日一样的装束。屋内灯火昏暗,衬得她眼眸如星子,分外明亮。看起来是个跟阿洛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她在案前几步内停住脚步,也不行礼。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满是好奇。
少年率先开口道:“不必拘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贴身甲卫了,只听我一人调遣,你愿意吗?”
姑娘答非所问:“他们都叫你少主,是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吗?”
少年不觉笑道:“不是,只是他们喜欢这样称呼我,每一个成为少主的人都是这样。”
姑娘又道:“可我不想跟别人一样。”
少年脾气很好,温和说道:“那这样吧,以后在你面前,我的名字就是少主。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虽然叫法一样,但是意思不同,这样我们跟别人就都不一样了。”
小姑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她一时捋不清楚。只好点了头。
少年继续哄道:“那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姑娘却道:“少主难道还不知道?我们都没有名字,只有师兄会喊我师妹。”
少年笑容一变,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是我忘了。那我现在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么?”
可是她却捏起拳头,决然拒绝道:“我才不要呢。总有一天,我会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像少主你一样。”
少年看着她,越发觉得这丫头可爱,温声道:“那你可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毕竟这是我们第一个交换的条件。”
姑娘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好吧。”
少年满意点头,又招呼她近前,姑娘便老老实实跪坐于案几另一边。桌上早早放置着一个狭长的盒子。少年伸手揭开盒盖,只见里面躺着的竟是一柄匕首。姑娘的眼睛睁得大了些,却只是看着。
少年看着她,缓缓说道:“以后就只用这个吧,这个比较适合你。”
姑娘抬头看他一眼 ,伸手将匕首从盒中拿起,又细细掂量一番才利索地将匕首拔出。稍硬质感的刀鞘之下显现出通体乌黑的刀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装饰。只这一眼,她便干脆应道:“是,少主。”
少年看着姑娘清亮的眼眸,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岁月不可回。
景元四年,魏帝即位,众人都改口喊他陛下。
彼时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
她刚刚结束一个任务,虽然回程一路未曾休息,却还是错过了大典之期,只得在第二日循例觐见。
夜里的宫室很少像宣室这样暗淡,只点一盏灯。
她快步行至他面前,单膝跪地,恭敬道:“陛下。”
魏帝见着她来,本是高兴的,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却立时沉下脸来。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卷文书,八年相伴,到底不舍得令她就这么跪着,冷声道:“起来吧,上前来 。”
姑娘倒是未觉出什么不对来,顺从地跪坐于案前。
魏帝装作不经意问道:“事情办得还顺利么?听说你为了赶回来马都累坏几匹。”
姑娘低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属下此行一切顺利,只是还是耽误典仪时辰,请陛下责罚。”
魏帝笑着打趣道:“无妨,以前父亲在时,每逢例行召见,也没见你多守规矩,总是迟来。”
姑娘立刻直起身子,双手抱拳道:“之前是属下多有顽劣,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魏帝不自觉就皱了眉,到底没有忍住,脱口而出道:“从前的你什么样,以后也是如此。”
姑娘迟疑了一会儿 ,才道:“今时不同往日,毕竟尊卑有别,还请陛下一视同仁。”
魏帝敏锐地抓住了什么,狐疑道:“是不是谁指使你这么说的?”
姑娘却道:“属下只是觉得往日里的行事确实失了分寸,如今不过改过罢了。”
魏帝沉默许久,忽而改了语气软声说道:“可我早已习惯与你如此相处,不是改一个称呼就足够的。”
姑娘心内一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姑娘不答话,魏帝又说得更直白了些:“从前,是你说不想跟旁人一样。如今,我也不想你与他们一般无趣,你在我心上,总是要比别人特别的,你明白么?”
姑娘抬头,内心满是惊讶。她直直看向面前的这个人。她知道她的少主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隐忍模样。他此时虽未着朝服,一身玄色便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清瘦,也愈发挺拔。然就算灯火昏暗,她也能感受到他眼里蕴含着的,与从前无二的那份纵容。
她垂下了眼眸,没有再坚持,突兀地问了一个她早想问出口的问题:“如果有一日,放过风的鸟儿不想再回到笼中,少主会放她走吗?”
魏帝盯着她,闻言虽未有讶色,然心中到底不平起来。他感受着自己渐渐乱了的心神,低声道:“外面风雨亦大,未必比这里好 。”
姑娘却道:“可外面不止有风雨,更有美景无数。”
魏帝终是变了脸色,他认识她第一日起,便想过会有这一日的到来,但是不是有些太快了。他沉默着,斟酌许久才道:“你这是要与我做交易了?”
姑娘答道:“属下知道规矩,少主尽管说便是。”
魏帝又是沉默,他袖中的手紧紧绞在了一块,内心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忽而勾起一抹笑来,道:“好。我会给你三次机会。”
姑娘没有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迟疑道:“那,少主的条件是什么?”
风起,灯火摇曳不停,魏帝伸手护住灯盏,脸上神情莫测,答非所问道:“三个月后,城郊伽蓝寺,这是第一个机会,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