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张探花

22、第 22 章

　　所谓“大池书记的话”在李显这儿并不显得新鲜，他甚至可以预估□□，尽管小苏同志是以鲜明的立场来复述的，这位老领导却依然意兴阑珊。的确，李显不想这些陈年恩怨、政治站队的事被手底下知道，况且，他还是输的那一方。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示意话题打住。

　　“真的，李局，这大池书记太过分了，公报私仇一直记恨您，以前抢了您的区政法委书记不说，现在人都当上市政法委书记了，都厅局级干部了，还以大欺小害您，真是小心眼，论气量那是绝对没有您大的，真的！”

　　这段拍在马蹄子上的话将杜一苇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透过车厢里不大的空间，沉声问道：“您以前，跟池东来有过节？”

　　短暂的沉默，李显只觉胸口突然一阵闷堵，不像是心理性的。

　　“不只是过节……”忆起这一段，他的脸在月色中暗沉了下来，两腮耷拉在嘴角，“称得上‘对头’吧。那时候，区里提政法委书记，我作为全市最年轻的区局一把手，各方面条件都很成熟，呼声也比较高，政法委嘛，本来就是管着公检法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完全没有基层经验的群团组织的一把手。可输就输在，人家在省委有人，我一个地方出身的，量级不够，斗不过。”

　　“对对，我也听老侯说过，他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哼，这些‘飞过海’的，混入了咱人民公仆的队伍！”苏朋不忿插话道，一面又赶紧嘶哑咧嘴地躺回去，不敢扯动伤口。

　　“结果呢？”杜一苇想着，若是单纯的竞争关系，那在体制里是不鲜见的，不至于记恨至今。

　　听他这样问，李显下意识出了一口气：“到底年轻气盛，意气高于百尺楼啊，在他公示期间，我写了一封情况反映，向市委组织部揭露他靠荫庇的事实。最后，举报信到了他的手中，还利用关系，把帮我打字送信的一个小民警给开了。”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正凝神谛听的杜一苇，“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了……我呢，因为上头有看中的领导保着，最终，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过，十几年过去，就一直没有进步过。”

　　“难怪他在电话里说‘新仇旧恨一起算’呢，原来是这么回事。”苏朋恍然大悟道，又习惯性夸张地眨巴一对大眼，“那‘新仇’又是什么呢？”

　　听到这句发问，李显不禁又和杜一苇对望一眼，各自心照。

　　“是我连累您了。”杜一苇沉着嗓子说道，脸上也肃然起来。

　　“说了是‘新仇旧恨’，总要一并了的，不是因为你，也会因为他。”李显所谓的“他”仅是一个虚指，却让椅背上的苏朋听得愈加糊涂了，他挑着浓眉还来不及插嘴就听老领导继续说道：“池东来他太清楚，要想摆平这件事，我在，是不太可能的，紧要关头，把我一并除了，岂不正中他下怀。让我提早退二线，明是疗养，实则软禁，等这个风波过去以后，到时我再有什么闹腾的，也无所谓了，毕竟，都退休老头了，充其量不过一个□□钉子户罢了……”

　　“诶诶，等等等等，我怎么越听越懵逼了呢，到底怎么个情况？”苏朋人还乖乖躺着，嘴巴可是不认输，发问的时候噘得老高，生怕被人给忽略了，“到底‘新仇’是什么呀？池东来，哦，还有关局，他们为嘛要对付你们？还有，还有那个‘嫂子’？就……就为了高寒的案子吗？不至于吧？咳，想起来，那语气，可是赶尽杀绝呢，窃听器里听了都后背发寒呢。”

　　“可不是发寒，这都崩了你一枪了。”李显故意调侃道，还往苏朋的腰上象征性地按了一下，惹得这只鸭子又聒噪地嘎嘎开来，一边嚷着“好汉留情！”。

　　窗外，月亮大得出奇，白耀耀地洒在这辆商务车顶，照得周围一片清亮，可惜车膜太黑了，隔开了明寐分明的两个空间，就像人们所处的不能交融的两个世界一样。骤然一声巨响，商务车挡风玻璃轰然爆裂，紧接着，几发子弹接连没入了黑洞洞的车厢里，发出一声声闷响。几分钟之后，黑夜恢复了它原本的平静，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只有商务车依然在朗月下发着淡淡的金属的幽光。

　　中央扫黑办协调小组按职责设在公安部，但由于机关用房紧张，便以一处在外的楼宇作为办公场所使用。

　　门卫保安正逐个查看每一位入楼同志的会议通知单，半个小时后，一场电视电话会议将在这里召开。会议是常规性质的月度通报会，各省派员参加，各地市自行组织观看，把本月的扫黑情况做一次通报，领导再做一个部署讲话，基本上算是一个短会。

　　“浙江的？”

　　“对，浙江的。”

　　保安的视线从会议通知单上移开，落到面前这位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微有谢顶的男人身上。

　　“一起参会的？”他又指了指跟在男人身边手提一个公文包的青年。

　　“嗯。”男人发出了一声从容的鼻音，是领导干部特有的那种腔调，他的神情体态，还有身边秘书一类的跟班，都构成了让保安信服的元素。

　　“得咧，您进去吧，大厅安检——”他用热络的北京腔为两位浙江来的贵宾引路，又忙不迭去看下一个进门的人。

　　独立办公楼的安保远没有总部严密，进门后在安检系统前过一遍，两位西装客便款款进入了主楼。会场不大，一会儿功夫已坐了七七八八的人，由于视频会议原就要求比常规会议提早就位，门口的签到人员纷纷开始打电话催促。随着“各位领导，各位同志”的一声称谓，全国扫黑工作月度视频会议正式开始。

　　“今天会议的议程主要有两项，第一项，通报本月全国扫黑除恶总体情况，第二项，由中央扫黑办协调组副组长做重要讲话，下面，首先由我来通报……”常规的会议套路让本来安静的会场更显沉默，大多数与会者的脸上都写着同一个表情：没有表情。偶有一两声突兀的铃声响起，都在主人歉意的目光下被即刻掐断了。全国两百九十余个地级市的会场显示屏，也在同期直播着这场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会议。

　　西装男子坐在角落里，他选的位置恰好是摄像头盲区，而跟着一起来的那位青年人，此时并未出现在会场里。男子那张普通的圆脸上两只出奇黑亮的眼睛正紧盯着主席台，领导身后的显示屏正同步播放着今日会场的景象。男子屏息等着，偶尔抚住胸口，他不想让从昨天开始出现的莫名的胸闷影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

　　“下面，进行第二项议程……”随着主持人隆重的介绍，居中的领导在话筒前轻咳了一声，确保有声后，换了一个气息，郑重从发言稿第一行开讲。

　　“到此，我想再强调一遍，扫黑除恶，是一项重大决策，事关社会大局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各地区各部门务必要提高政治站位，有力打击震慑黑恶势力犯罪，铲除黑恶势力滋生的土壤，要把打击锋芒对准群众反映最强烈、最深恶痛绝的各类黑恶势力违法犯罪，尤其，对□□性质组织犯罪组织者、领导者、骨干成员及其“保护伞”要依法从严惩处！”

　　说到“保护伞”三个字，领导身后同步播放的显示屏忽然快速闪了两下，这一异常仅被在座的个别人捕捉到，还没等这几个人反应过来，显示屏直接黑了下来。

　　“诶？诶？”有人发出了质疑声，引来更多人探首称奇，主席台上的领导背对着显示屏一时摸不清状况，还在纳闷今天的会场纪律是怎么回事，他刚想对着话筒强调纪律，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声音。终于，在身后陌生的声音响起时，他愕然地转过了头。

　　“爸……在你眼里，我是个废物。你把我当精神病，当垃圾，教那些傻逼专家给我喂药，给我洗脑，生怕我出去丢人。没错，我是个废物，垃圾，神经病，我什么的都不是……呵……可有时候，我在想，你又是什么呢？”

　　原来刚才并不是黑屏，而是镜头切换，对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年轻人正对着一张空椅子说话。视频显然截取了中间的一段，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但其中年轻人的情绪却在逐渐爆发。以上诡异的画面让在座各位都觉咋舌，会场里已有人一边喊话一边火急火燎地向后间操控室奔去。

　　“你是了不起啊，政法委书记，厅局级领导，谁见了都跟孙子似的，你连我妈也瞧不上了……那你敢不敢出去呢？去跟人说，你，池东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去让全鹿州人知道，他们高高在上的政法委书记究竟在干着什么勾当！”

　　台下已有小领导模样的人跑上前来，说建议上司先到贵宾室休息，等恢复后再来续会，领导皱着一张脸，已抬起的脚步却被“政法委书记”五个字留住了。

　　“后台关了没，关了没啊，怎么还在播！”见上司杵着不动，小领导扭头嚷了起来，不知是会场的骚动还是视频上的内容让他满满地涨红了一张脸，直接梗起脖子吼道，“他妈的给我拔插头！”

　　这厢刚吼完，自个儿也要往操控室方向跑，却“哎呦”一下被一个重物扑在了身上，整整齐齐摔了一个四脚朝天。西装男人咬牙死死地压住小领导，与在操控室内拼命控制住工作人员的那名青年人一样，他们共同为视频争取着时间，而视频里的池巍巍也终不负所望，朝着那把空椅子上的虚拟的父亲，痛痛快快地将二十余年发泄一场：

　　“毒贩子孝敬你的钱，都带到婊子那里了吧，还有那些包工头，拆迁队，送的金砖都给婊子了吗？还有手底下送的茅台呢，都堆在新家仓库了？我去过婊子家，你儿子躺在一张小床上，我好想掐死他啊，好想捏爆它小小的脑袋……但你不在那个家，根本管不到我做什么，你，怕不怕？从小到大我都怕你，怕你真的打死我，后来，我发现了你很多秘密，我发现，你他妈！才是一垃圾！垃圾！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