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张探花

21、第 21 章

　　车子在胡同之间七拐八绕转眼已一个小时车程，来的是京郊的一间农家乐，四周环境颇显凋敝。大伙儿下车之后，杜一苇借故忘拿李显的心血管药，一个人又折返车里。他余光掠过最后一个进入饭店的身影，闪电打开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

　　“窜山猴，帮我查一下全市公车系统。”附后的是他刚才暗暗拍下的车牌照。为躲避定位，杜一苇现在用的是一张黑卡，但他对自己发送的对象有信心。短信那头，远在泰县的民警赵立立此时正在加班开会，看到信息提示之后，他悄然收敛了表情，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

　　“老大哥，荣弟我，我今天啊，就要自己做主突破原则！这跨越大半个中国都能遇上您，实在是……高兴！高兴！必须要走一个！咱们也不贪杯，小酌叙情，老大哥可不能推我！”

　　还没走到包厢门口，就能感受到里头热烈高涨的气氛，杜一苇伸手推门，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的余光里。注重锻炼的身型，打了发蜡的别有造型的头发，要不是对方背向自己的身体套着一身服务员制服，他真怀疑转过来的就是那双浓眉大眼。

　　“嘿，小杜，快进去吧。”与池荣同行的一人恰从门内出来，与杜一苇打招呼道。

　　“诶。”杜一苇应了一声，转头回看刚才的人影，已然无踪。

　　“唉！”池荣又习惯性地一声高叹，往李显的杯中添了红酒，脸上表情十足，“想当年，跟着老大哥整宿整宿地蹲点，不整点黄汤啊还真打不起精神来。老大哥，今天就当陪荣弟我慰劳慰劳这帮最基层的兄弟，真正是全中国最最基层的啊，我们，不容易啊！”他几句话虽简单却直掏人心窝子，惹得在座的纷纷站起举杯，口中说着“敬李局”、“带带兄弟们”之类的感奋之辞，氛围越发激昂起来。话到这份上，李显只能顺势端起酒杯来，此刻颇有被架上台的意味。重任在身，他本意是不想沾酒的，但纵使久经饭局，眼下这等情势也就推脱不过去了。

　　“李局，”觥筹交错中杜一苇突兀地喊了一嗓子，“我瞧头孢吃完了，得附近找家药店去买。”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象征性地用眼睛掠了掠手中的塑料袋，再抬起头时，双眼一眯，惊诧问道，“您，不会喝酒吧？！”

　　李显先也愣了一下，迅疾摆了个脸色，略显不满回道：“中午吃的，药效早过了，别咋咋呼呼的。”

　　“您可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杜一苇来了一句忠言逆耳，他素来不善耍嘴皮子，说话几乎一句到位，说完这句转头迎向池荣的视线，“池书记也不敢让您这样喝的。”

　　池荣冷不防被杜一苇拉为同一阵营，心中实不愿意，方才开始警觉李显身边的这个小民警，而他所谓的“兄弟情谊”在生命安全考量面前自然要退让一步了。

　　“小杜！”池荣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脸上作出愠色，“不会做！怎么现在才说啊，李局是不愿兄弟们失望，是顾忌我们大家的感情，你在李局身边的，要凡事考虑在前，要谋划在前啊！啊，知不知道，‘头炮配啤酒，唢呐吹一宿’啊？”池荣最后的一句诨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原本已显尴尬的气氛一下子又冰释开来，数落完，他又亲切地拍了拍杜一苇的肩膀，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让他落座。刚才出去的那个同事此刻又搬了一箱红酒进门，池荣让他退给商家，并倡议大家以茶代酒共敬李显。

　　自从坐下后，杜一苇一直想找个罅隙看短信，不知赵立立那边进展如何，可总觉得池荣的两道视线正无时无刻地围绕着自己。终于，在对方出门接听重要电话时，从衣服兜里掏出了手机，忽然，他手指一凉，被人碰了碰，抬眼时，一个服务员已从身旁矫健掠过。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杜一苇不禁脑袋里“嗡”地一响，随即发现换好的骨碟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

　　“快逃。”两个字，再无其他。

　　再抬头，池荣的脸出现在门内，正向他款款走来，杜一苇突然觉得他那双笑吟吟的细眼里似乎多了一层凌冽的意味。他暗下按了快捷键，手机顷刻震动起来，“嗡嗡”声不绝于耳。他给了被手机引来注意力的李显一个眼色，缓慢起身，故作随意地向门口方向走去，一边不忘大声对着听筒喊“喂”。

　　门被轰然关上，杜一苇不用回头，就能听见三个人向他接连扑来的脚步。随着李显的一声震吼，四个人已奋力扭打在一块儿。

　　“池荣！”

　　池荣并不搭腔，让剩下的那名手下单独去擒这位昔日的领导。

　　“池荣！你干什么！”李显又吼道，他年轻时曾也是刑侦队一把好手，然而年过半百且养尊发福早已不是青年人的对手，只能束手就擒被人狼狈地按到在餐桌上，疏于锻炼的背部似乎都被拉伤了。

　　“对不住啊，老大哥。”池荣一边表示遗憾，一边伸手扶起李显，示意手下反押着手即可，别让老领导吃苦头了，“你就是吃了不讲政治的亏啊，大池书记怎么是你斗得过的呢，十年前提区政法委书记你输给他，十年后，也一样翻不了身啊！”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舒一口气的李显听这话却忽然一声冷笑：“你什么时候成‘小池书记’了，我都不知道。”

　　“对不住，对不住，真的，李局。”池荣连连点头道歉，一边瞧另外三名手下也差不多把杜一苇制服了，脸上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上的那只“炮”。关鹏程虽对他有‘采取极端手段’的叮嘱，但他自己并不想做绝，这一老一少固然麻烦，能平安带回就是他最大的目标。

　　一行五人押着目标人物往饭店门口走去，另有接应的人按计划把商务车开到门前。杜一苇没想到所谓的基层干部居然这么能打，倒像是专业特训过的，自己先前是大意了。他眼瞧着这辆贴着极黑玻璃膜的车子开到了跟前，与被反押着的李局对望一眼，这一跨上去可就是鱼上砧板了。

　　车门却没有即时打开，池荣不耐烦地蹿上前去训人，刚刚贴近就被“哐当”一下撞翻到地上，顿时来了个眼冒金星，等他捂着红肿的颧骨反应过来时，车厢里蹬出了一双矫健有力的腿。哄闹声起，擒住杜一苇的其中一人放手朝这个不速之客扑去，倒前者他有了扭转局势的机会，只见杜一苇重心稍稍向左，箭矢一般右冲而去，撞在右侧那人身上，借着对方片刻的踉跄，手臂一抽，回身勾拳，一个夹颈别肘将左边的掀翻在地，等右侧那人扑来时，正处于下蹲的身体正好一个抱腿跪裆，直击对方要害，更惹起一声撕心的哀嚎。

　　“头儿，猴犀利啊！”一声熟悉的略显浮夸的赞叹，苏朋手上还在搏斗着，嘴巴却不忘贫起来，“瞧老李头！”他飞了一个眼色，李显局长撑着一副矮胖身躯与敌人力搏的画面便映入了杜一苇的眼中，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两人都忍不住哑然失笑，只互相望一眼便即刻恢复了往日肝胆相照的默契。

　　“是传说中当年那招缠颈锁喉功，”杜一苇也禁不住向苏朋喊话调侃领导，接着一个飞腿帮李局长踢翻了对手，又冲苏朋利落道，“不要恋战！”

　　“得咧！”

　　说是迟那时快，杜一苇已飞身跃进商务车里，档位一打，在地上刹出一个优美的幅度，顺势捞上了李显。

　　“朋少！”杜一苇透过车门喊道，苏朋应声收势，临跑前还不忘给了池荣一脚。

　　“我这招苏氏无影腿也没有输吧！”苏朋人刚扒上车，嘴巴又开始卖乖，“我这……”后半句在一声枪响中戛然而止，商务车同时飞一般绝尘而去。

　　“头儿……我要死了，要死了……”苏朋气息奄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脸色白中泛青，他无力地瞧了一眼正给他按压止血的李局长，颤颤巍巍问道，“老……李头，我这样……这样死了，能盖国旗吗？我……你……你得给我发证书啊……”

　　李显听人叫自己“老李头”，脸上怏怏不快，嘴上却没有计较，只闭嘴不接腔。苏朋又来了：“哦，对了，还……还有……”他脸又转回正开车的杜一苇那边，再三交代道，“记得跟我们家猪说……说……说我是殉国，是英雄来着，记着啊！”

　　“你们家猪谁啊？”杜一苇脑袋都没转过来，敷衍问了一句。

　　“朱夕夕啊，嫂子的同事啊！”应这话时，苏朋仿佛一下子注入了力气。

　　“嫂子是谁啊？一苇你结婚了？”这下子轮到李显局长八卦了，不过此时，在他脑袋里骤然飘过的是在莫干山上听到的那一把神秘的女声。

　　“老李头……”苏朋仗着自己快要牺牲又不知道死活地叫了一句，手上连指自己的伤口，“别分心啊，按好了。”

　　由于苏朋受伤，杜一苇先就近找了家医院，等到把他腰上子弹擦伤的伤口处理好，三人便提着一大袋输液瓶和药物离开。酒店还是存在危险的，杜一苇灵机一动将车牌和车里的定位设备都拆扔了，商务车反而成了临时歇脚的点，供三人度过这个不太平的夜晚。

　　赵立立发来短信，说车子不在公车系统内，单凭“窜山猴”三个字，他便听懂了对方是谁以及其中的暗示。虽然这个结论晚了一步，但终归已劫后余生。根据苏朋所说，杜一苇从冷锋手中逃脱那一天，自己发生了一些列莫名其妙的事，先是与同事周星莫名其妙被派去查一起传销案，还需要切断联系深入组织做卧底。好不容易破案回来了，却发现头儿已经莫名其妙被开除了，还失联了，自己又莫名其妙取而代之。那天，女友朱夕夕鼓着一张小圆脸，对他玩失踪的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闹，闹完了还顺便让自己帮忙查穆青失踪的事，他这才发现了诸多事情之间的蹊跷。

　　“那你是，怎么发现池荣的？”李显问道。

　　“回李局，”苏朋一双大眼睛突然睁得圆正，眉毛都不带挑一下的，“我在关局办公室放了窃听器。”

　　“哈哈哈哈。”李显一听这话突然咧嘴大笑开来，松散的两腮都跟着快活地抖动起来，“这老关啊，黑了别人一辈子，临到头没想到让你小子给黑了！你小子有前途啊！哈哈哈哈。”

　　“谢李局谬赞！”苏朋半躺在椅子上，此时恨不能直起身子给李显敬个标准的警礼，自从被告知自己受的是轻伤后，他顿时就变得听话起来，不敢再多叨逼半句，毕竟“老李头”的称呼还在嘴边烫着呢。

　　“再详细说说。”李显也不跟他计较，蔼然鼓励道。

　　原来卧底传销组织时，苏朋练就了一身窃听的本事，对各种技术设备恶补了一场，恰正好用在始作俑者关鹏程的身上。就在昨天，关鹏程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自己截访的返途中，在服务区瞧见李显了。关鹏程自然大喜过望，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带回，必要时，可采取极端手段，还说过一会儿，大池书记会亲自跟对方部署的。

　　“那人就是池荣。”苏朋继续回忆道，“我就赶忙打飞的来北京，找他们电话里说的窝点，一瞧，人马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干不翻，索性就在这里守株待兔……”话语出口，想到把领导比喻成“兔子”不妥当，急忙改口道：“图穷匕见，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显听罢，一股笑意盈在两腮：“那张警告纸条，也是你放的吧？”

　　“嗯。”

　　“有勇有谋。”

　　“谬赞谬赞。只要李局您没事儿，小苏我就算赴汤蹈火，我……”他一激动又想要表决心，挺起身子时腰部伤口被扯得生疼，好是咧嘴唏嘶了一阵子。

　　杜一苇原本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手机上，听见响动侧头瞧了一眼，他那位戏精的同事又在李局长的安抚下乖乖躺下了，眼里噙满感佩。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回屏幕。赵立立的短信依然安静地躺在第一条，没有更新的信息了，这个新号，她是知道的，却从不曾出现。杜一苇突然感觉，即使来到这个最靠近她的地方，也依然咫尺天涯。

　　“李局，我还偷听到那个大池书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