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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刺 ...

  •   田歌向出租车车主请了假。他没有询问原因,只问多久可以复工。她说,“不确定,右肩受伤,有些吃不上力。抱歉。”他说,“我不想找人替换你。我可以临时替你几天。希望你快些康复。好好修养。”
      在拨通电话以前,她已经做好失去这份工作的准备了。可今天他的态度让她感到意外。第一次见面时,他上下打量她,没有信任可言。她对他说:“了解一个人是需要看行动的。”
      他说:“信任一个人是需要冒险的。”她说:“抱歉。如果我看起来不符合标准,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不喜欢令人为难。”他说:“刚好我新弄了台车,你开白班,这几天暂时由我与你交接班。以后你会认识车队里的其他人。要提醒你的是,这行没你想的那么轻松,希望你吃得了苦。”她说:“一个长期内心受苦,精神上受煎熬的人。开始踏实劳动,解放心灵和脑子,说不定会觉得甜。”
      这些日子,每次交接班,她都提早回来等他。他接车的时候,油箱里从不会缺油。她从不跟他算细账。他请车队的人喝酒,她一次不去。他说:“你这样的人,很难赚到钱。”她说:“赚得少点儿无所谓,心里无愧,一身轻松。”他问:“从不主动争取利益吗?”她说:“过去,也曾激烈索取过,却要以内心的平静为代价。”她知道,一个每天只想多赚点钱的人,无法与她换位思考,他不会懂她说的。他说:“你看起来是个对人没感情的人。可你一直在做让自己吃亏,让别人捡便宜的事。我不明白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让人很难理解。”她说:“不好理解的就不必理解。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哪怕同一人,在不同阶段想要的也不一样。”

      她在楼下一家中医诊所贴了膏药。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每天陪她最多的就是那个时刻不离手的手机,却不是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某一瞬间,她想到佟怡,如果她拿她当朋友,应该一早就联系了吧。可她昨晚回家后,一直没有消息。有的时候,田歌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一腔热忱地对待他人,大概是因为自己太需要身边有一个人吧,尤其是一个同类。
      她又在午后踏上60路环线。在公交车上又一次遇到了胡生。
      她刚上车,胡生就热情地摆手召唤她过去。她走过去。胡生将旁边座位上的双肩背包拿起来,让她坐下。跟她一同上车的乘客不满地看着她。她有点尴尬。胡生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们好有缘啊。又遇到了。”
      “是啊。”她微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白梨来啃。眼神飘向窗外的城市街景。那是看了N次,也没看厌,看了N次,也没有记住的街景。
      “你好像一有心事就啃梨子?”胡生问。
      “没有。只是有时候嗓子不舒服,吃这个好点儿。”
      “说谎。嗓子不舒服。为什么手也抖?”
      田歌没有回答,继续啃。
      “你失恋了?”胡生问。
      “我从未失恋过。一直都是我离开别人。”这个话题说起来可笑,田歌好像一直带着伤行走,好像受伤的总是她。可她却一直是那个离开的人。若不是有人问起,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她问自己,有什么资格孤独?
      “感情淡了就离开吗?”胡生继续问。
      “是跟他们都合不来。一旦两个人住进同一间房子,关系就开始变得糟糕。从恋爱到共同生活,是一门我还学不会的课程。我想先一个人生活。”
      “这不是你的错。生活需要两人一起面对。你只是还没遇到那个对的人。”
      “遇到对的人,那是多难的一件事啊!恐怕比生活本身更难吧。”田歌看向她。她的眼睛依然很漂亮。
      “再难,也得耐心等待。”
      “也许吧。不知等到那个人的时候,自己是否还会有热情。”
      “你是个不快乐的人。”
      “那你呢?你说自己是忧郁的人。可我瞧着,你开朗得很。你应该不缺恋人吧。”
      “那当然。喜欢我的人一大把。但我单身。出来混的都是单身。”胡生边说,边仰起头,盯住过道站着的中年女人。女人总偷偷看胡生,用怀疑和鄙视的眼神,好像她脸上写着“怪物”两字一样。对于别人不友好的目光,胡生毫不客气,非常及时地予以回击。她就直勾勾地盯着,直到女人挪了个位置,不再与她对视,她的神色才恢复柔和。可是对方偷偷回过头看她一眼,她立即站起来,“你总瞅啥?咱俩认识吗?”
      女人假装与自己无关,把头扭回去。
      田歌扯了扯胡生的衣袖,拉她坐下。
      胡生说,“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逼儿,眼珠子整天长在别人身上。也不好好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田歌说,“算了吧。人家也没说你什么。”
      “她敢说一个试试?老子一巴掌乎过去。我倒想听听她对一个不了解的人,能说出什么来!眼珠子翻来翻去,长眼睛是用来拉仇恨的吗?随便在外面见到一个人,不顺她的眼了,她就要充满敌意吗?这就是一个年长的人特有的权利?我现在也瞅她不顺眼,跟长者学的。”
      刹时,公交车里鸦雀无声。田歌相信,那一刻,肯定有些人听了胡生的话会感到脸红。现在的人往往活得太自我。眼里永远只有他人错,他人不符合自己的判断标准。很少有人思考一个长者的榜样作用。对他人做出评判的时候是不审判自己的。
      田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给她讲过一段佛经里的话,翻译过来,大概意思是说,有些菩萨化身善人,而有些则化身魔鬼……有些人出现在你身边,看似魔鬼,却不害人,反而会以另一种方式点醒你……
      田歌看着胡生,该怎么形容她,大概就是菩萨的容貌,魔鬼的性格吧。田歌知道她心地不坏。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套上了带刺的外壳。但在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还是感觉少接触这种人为秒。她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她好像随时会和人打架。
      前排座位上的奶奶起身。两个中年人敏捷地挤过来抢座。奶奶没有让开,而是招手叫那个给她让过座位的女孩,“小姑娘,你回来坐吧,我马上到站了。”女孩儿已经被挤远了。想往回挪动,没有人给她让路。她对奶奶说,“算了。我不坐了。”
      胡生对挡路的人说:“你们稍微让让,让她过来。”人们都假装被说的不是自己。此时,那两个想要抢座位的人,已经侧过身,用手抓住奶奶的椅背,都在争取最佳时机。
      “没事。我也快到站了。不坐了。”女孩儿打断胡生的话,又跟奶奶挥手告别。
      奶奶对胡生说,“谢谢你啊,小伙子,再见。”然后缓慢离开座位。
      胡生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们也下车吧。请你听汽车CD。”田歌说。
      胡生对她挑了下眉,说:“我还没到站呢。”
      “你要到终点站,再坐回来嘛。可今天人多,明显不适合坐车闲逛。把位置让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吧。”田歌已经向车门靠拢。
      胡生跟在她身后,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闲逛呢?”
      “这种车,我坐的比你多。”
      “你怎么知道我很少座公交?”
      “因为你不淡漠。短短一会儿功夫,你都快变成这趟车上的焦点了。一个需要每天乘坐这趟交通工具的人,不会是你这个样子。”
      “好吧。算你机智。被你识破了。那么,你要带我去哪里听汽车CD?”
      “去了就知道了。”
      她们站在路边。田歌伸手拦出租车。胡生点燃一支烟,对着无人的方向吐着烟圈。

      田歌带她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它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这台车跟着田歌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她对它是有感情的。可是,自从开起了出租车,它就一直停在这里,没有开过。她有时候会在梦里梦见它。
      “上车。”她已经坐进驾驶室,开了车灯。
      “哇,酷哦。这是你的车啊?我从小就觉得开吉普车的女孩儿贼酷贼酷的。”胡生已经在副驾驶坐好,给自己系了安全带。
      田歌拿出一叠CD递给她,将座椅靠背放倾斜,倚在上面。
      “怎么,不带我兜一圈?”胡生好奇地问。
      “右臂吃不上力。为了安全着想。还是不开车了。”田歌回答。
      “右臂怎么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这人比较怕疼,不敢用力。”
      “你还挺惜命。”胡生松开安全带。
      “以前,活得不好的时候,经常想到死,可是没有勇气。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当然惜命了。”田歌微笑着。
      “嗯。我能把声音开大一点儿吗?”胡生转动操作面板上的音量旋钮。
      “可以。别太吵就行。”
      她们没再说话。
      一张CD没有听完。
      萧宛打来电话,“我不跟你爸过了。实在受不了他了。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让他回来。”
      “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你不听我的。”田歌淡淡地说。也许那个时候,母亲打电话来,并不是想听这些火上浇油的打击人的话。她只是想有人安慰一下。可当时的田歌还不懂这个道理,不会说安慰人的话。
      萧宛对着话筒,抱怨了十几分钟,抱怨累了,挂断电话。
      田歌看向胡生,她倚着副驾驶座椅,闭着眼,一动不动。田歌知道她没睡着。但这样挺好。没人询问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用浪费口舌去解释,甚至不用提起。

      回想起小时候,田歌喜欢车是从第一次见到它开始。也许她喜欢的也不是汽车本身。而是喜欢一种拥有的感觉。
      那天放学回家,看到院子外面围了好多人,赞叹声不绝于耳。她挤进去,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吉普车。是远房亲戚来家里做客。两家平时走动很少。年幼的田歌与他们都不认识。除了给予微笑,不知还能做什么。她默默观察他们。那一家人的穿着都非常漂亮。阿姨的发型很时髦。姨夫气宇不凡。哥哥、姐姐开朗活泼,她们在田歌父母面前又唱又跳,表演才艺。萧宛不停地夸奖他们。那是看起来是十分欢乐的一家四口。他们离开的时候,姨夫开车,阿姨坐在副驾驶。哥哥、姐姐在后座上嬉闹。汽车驶出院子,还能听得见他们爽朗的笑声。
      后来,父母再吵架时,母亲就会举姨夫为例,“你看看人家,那才像个男人,能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你再瞅瞅你,钱赚不了几个,老婆孩子没照顾好,就妄想在外面偷腥了!”父亲多数时候会说:“羡慕你就找他那样的去。从你认识我那天起,我就这样。你嫌弃我,就不要跟我过日子了。我们离婚。”
      通常他俩吵架都少不了这样的对话。两人越说越气,就会扭打在一起。在打萧宛这件事情上,田宏从来不会手软。动手的时候,萧宛自然是吃亏的。但她从来都没被打服过,总是一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与他拼命的样子。那时她应该真的后悔嫁给田宏。她总是埋怨他无能、不顾家。他也嫌弃她脾气不好,总说她是个疯婆子,没有一点儿女人的温柔。他变得更不爱回家,也更不务正业。在家中,他早没了男人的形象,索性也不在乎了。而姨夫的形象总是闪着光的。连幼小的田歌也始终记得他驾车离开时的样子。他从车窗探头跟大家挥手告别,脸上有温暖的笑,语气和善,看起来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些面目狰狞地咆哮、动手打人等行为,一定不是他那种人能做出来的。
      自从那台车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就开始喜欢汽车。拥有它,好像是某种象征。
      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幻想过,父亲也有一台车,载着她和母亲。她想象着母亲开心的样子。
      长大以后,她才明白,母亲不开心并不是这个原因。但她还是爱车。她要做另一个阶层里的人。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扎根于心底。

      傍晚,跟胡生告别时,田歌说:“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轻易跟陌生人说话?而不对亲人和朋友开口?”
      胡生说:“你的亲人和朋友可能也有这样的疑问。”
      田歌看着胡生的背影在车库门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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