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23、福祸相邻

　　“我还是打电话问一下吧。这次她生孩子我一定要去的。她的娘家人都不在这座城市。她孤身一人。”佟怡又打开手机。
　　“有趣儿。”女司机说。
　　“什么有趣儿？”佟怡听得一头雾水。
　　“人有趣儿。”女司机在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自己的容颜，仿佛很满意。接着说，“还是我来当这个好人吧。你告诉我她家的位置。我就能找到她在哪家医院生产。”
　　“干嘛告诉你家庭地址？”
　　“你傻啊，同样的医疗环境和服务，当然得就近生产了。别啰嗦了，大概就行，在哪个区？”女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悠闲地摇着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拴着许多挂饰，各种各样的金属符号，像她的手链一样，动起来会撞出清脆的声响。虽然女司机笑起来眼角已有两条深深的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活脱像个18岁的孩子。
　　“经开区。”佟怡舒了口气回答。
　　女司机挑了下眉毛，示意知道。变道到左转车道，等待红灯。
　　“她生孩子，家人为什么都不来？就因为不在一个城市？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女司机好奇地问。
　　“她爸爸去世的早。妈妈年纪大了。哥哥嫂子工作忙，孩子又太小了，妈妈还得给她哥嫂看孩子呢。也的确是分身无术。”
　　“那她哥嫂也不来吗？”
　　“应该会来看她吧。但孩子太小，可能也无法陪她吧。”
　　女司机又挑了下眉毛，“人活着还真是有太多不容易。那你和她什么关系？”
　　“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你直接说发小不就得了。”
　　“是啊。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一时词穷了。”佟怡不好意思地说。
　　女司机突然笑起来，“那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
　　“难怪要去看别人的孩子。你也想要孩子了？”
　　“并没有。”
　　“为什么？”
　　“自己都没过上好日子，要孩子来遭罪吗？”佟怡反问。
　　“这倒是句实话。”女司机仔细打量了佟怡，感觉她跟自己是同类。然后，继续说，“你说那些年纪轻轻，自己还没有稳定收入，就生了娃的人，不就是给父母生的吗？”
　　“对啊。自己都够累赘了，还要给父母再添累赘。”
　　“哈哈哈，我有点开始爱听你说话了。我代表我妈谢谢你。你说出了她的心声。”女司机的笑纹又露出来了，但那笑容甜甜的。
　　“你给她添小累赘了？”佟怡问。
　　“当然没。有我一个她都够烦了。经常情绪一来，她就像疯了一样，说些抱怨的话，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感受。有时候，我特别受不了她。但要忍耐，因为知道她心里苦，知道她的不容易。”
　　佟怡说，“咱俩差不多。我妈也是一样。”然后，她没继续说话。她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别人说，她就听听。别人不说，她不会主动问。
　　“那你喜欢小孩子吗？如果条件好的话……”女司机用假设的语调问。
　　“没想过。要有了才会知道吧。”佟怡的确从来没思考过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她都活得已经没那个闲心思考这些问题了。
　　“无趣。我就不喜欢。尤其小婴儿，每天就知道吃了哭，哭了拉。要是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还好，讨喜些，可以当成洋娃娃一样，给她穿花裙子，梳头发。马尾辫，公主头……当然像我这种发型最可爱。”女司机摇摇头，甩着两根梳得松散的低马尾。
　　佟怡看看她，“嗯，是蛮可爱的。”

　　车子从仙台大街转入海口路。妇产医院大楼上滚动的广告牌写着温暖人心的标语和咨询热线。蓝色门牌上一行白色小字，远远望去，只能隐约看见末尾数，好像是‘666号’，很吉利的数字。
　　女司机突然特别想笑，她说，“666，让我想到‘顺产’两字。”
　　佟怡忍着笑，按照计价器付了钱。
　　“还差一块，燃油附加费。”女司机要得大大方方。
　　佟怡不好意思地又从兜里摸出一块钱。她知道要给燃油附加费，只是平时很少打车，忘记了。平日里，从家到买菜的路程，她都是步行。要是去远一点的地方，她就坐公交车。只有从婆婆家出来那一段乡间路还未通公交。她每次回婆婆家都要蹭三姐夫的车。要不是这次三姐夫和宗俊都醉得一塌糊涂。她怕是舍不得打车进城了。她们之间也就没有缘分了。
　　妇产医院的保安和迎宾在门前远望，早已瞄准了这辆出租车。佟怡刚下来，他们便迎了出来，“您是检查，还是咨询？有预约吗？”
　　“都不是。我来看人。朋友生产。”佟怡说罢，被簇拥着进了大堂。
　　女司机启动车子离开，寻找下一个乘客。

　　“您稍等，我们需要先帮您查一下。请问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迎她进来的女子很有礼貌。
　　“莫尔。”佟怡回答。
　　“好的，您稍等。”女子转身跟导诊台里面的漂亮姑娘小声说话。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导诊台的漂亮姑娘说着一口爽利的东北话，伸出一只手，指向电梯，“右边电梯上楼，304。”
　　“谢谢。”佟怡礼貌微笑。
　　“不客气。”几位工作人员一同向她鞠了一躬。这家医院的工作人员，连笑容都像是经过严格培训的，每张面孔都一样亲切。
　　佟怡不由得心中暗想，还是有钱好，得到的服务就是不同。自己上次肚子疼，去的那家医院，所有人都懒得回答她的问题。一科检查完让她去另一科检查，就这样被冷着脸检查了好几科，才得到处置。根本没有人愿意对她多说一句话，更别说笑一下了。

　　304是单间，透过门上的条形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窗明几净。床铺整洁，莫尔躺在被子里。屋子里有一张圆形小桌和两把现代感十足的白色皮面椅子。椅子上坐着位胖乎乎的男人，寸头，皮肤白净，一身舒适的名牌运动装。佟怡认得出那是莫尔的老公，郭寒。没有看见孩子和莫尔的公婆。桌面上摆放着鲜花和一个玻璃器皿，器皿上贴着医院的标签，应该是医院给准备的营养品。
　　两个穿戴粉色护士衣帽、天蓝色口罩，脚踩白色胶底布鞋的年轻护士，头发扎得整齐利索。一个站在床尾，手里拿纸笔记着什么；另一个边调节输液瓶的滴液速度，一边询问莫尔要不要接受专门的月子护理，并告知费用。
　　莫尔看向椅子上坐着的郭寒。
　　郭寒没有表态。
　　护士见状说，“没关系，你们考虑一下，做专门的护理还是有好处的。这一个月不用麻烦家人照顾。身体保养得好，也有利于要下一胎。”
　　莫尔看了看郭寒，低下眼皮，用手摆弄着披在肩头的一缕碎发。郭寒仍不发声。护士正要开口说什么。郭寒抬头间看见了门外的佟怡。佟怡礼节性地敲了敲门。里面的人都顺势把目光转向了门口。
　　莫尔脸上露出了喜悦，摇着一只手说，“快进来。”
　　佟怡进门后，莫尔没再给护士插话的机会，忙跟郭寒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家跟我们不在一个区，从好远的地方过来。”
　　郭寒起身，点头，嗓子眼里发出无力的“哦”。
　　“她对我可好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得。”莫尔喜滋滋地对郭寒笑着介绍佟怡。
　　“哦。你好，之前没见过，做什么工作的？”郭寒随便问了句，又坐回椅子上。
　　此时，两位护士已经知趣儿地离开了。
　　今天不知怎的，莫尔反映特别快，总是抢着说话，“她是作家。写小说的。”
　　郭寒立即站了起来，害羞地摸摸自己的圆寸头，脸上挂满敬意地问，“写过什么小说？”“别听她胡说。我就是个码字的。写些闲散的东西。”佟怡感觉到自己一阵儿脸红。
　　“谁胡说了。她就是作家。真的写小说呢。”莫尔一副小孩子犟嘴的样子。
　　“哦，什么时候发表的？以前怎么没提起过。”郭寒又坐回了椅子上，这回稳稳地落座，没有再要起身的意思。
　　莫尔显然生气了，对着郭寒提高了声音，“她来过咱们家啊。那次你一直在卧室打游戏。你自然不记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郭寒没再说话。
　　佟怡也没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对莫尔皱了皱眉，示意她不要再乱说话。然后转移了话题，“出来多久了？我到门口时，看护士还在。”
　　“她们刚把我从手术室推回来。”
　　“你这么快就精神起来啦。可以啊。麻药劲儿过了吗？”
　　“嘻嘻，我没打麻药。”
　　佟怡听到这再也装不下去了。虽然一时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脸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没事，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痛。我从小就抗疼体质。”莫尔安慰道。
　　“你哥哥嫂子呢？没过来吗？”
　　“来了。刚走。”莫尔脸上露出一点儿不自然的表情。
　　佟怡感觉到气氛不对，怕自己再说错什么话。就默默看着莫尔不吭声了。
　　莫尔像小时候一样，对着她傻笑起来，“你看什么看？我不是好好的嘛。没事。”可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她闭上眼睛说，“我眯一会儿，你就坐在旁边陪着我。”
　　佟怡刚要坐下。护士推个小车，又进来了。车里面放着病例本，瓶瓶罐罐，各种药物，工具，棉球，纱布，还有塑料袋子和软管等等。“该换尿管了。你们都出去。”护士说。
　　莫尔受惊吓地睁开眼睛看着佟怡，“你出去等我一下，先别走。”
　　佟怡看了一眼郭寒。郭寒的脸色着实让人看不懂。
　　于是，她握着莫尔的手，“你好好休息吧。我过些天再来看你。”
　　“那你一定得来啊。说话算数。我都想你了。你总是来了很快就走，下次得多陪我呆会儿。”
　　“算数。等你休息好了。我就来看你。”
　　“那你过两天就来，直接去家里看我就行。到时候还能看到宝宝呢。”
　　“好，一定。”佟怡满口答应。
　　“什么？过两天就回家？不坐月子了？我们这个月子中心可是全城最好的……”护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莫尔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住，回家。明天就回。”
　　佟怡听到这句话时，心口像堵了块大石头，人已经挪步到了门口。但是，她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没听见莫尔和郭寒再有任何沟通。
　　从304房门到走出妇产医院，一直有工作人员笑脸相迎，“您好……您慢走……”佟怡都已无暇顾及，脑子一片混乱。
　　一阵风刮得佟怡双手揪起外衣翻领，将脸往衣服里缩了缩。她左右看了看，寻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去。
　　此时，寒城斜风，空巷枯树的景致，更是让人触景生情。她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吐出的呵气，自语道，“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