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22、忆

　　有一次回娘家，她吃了一个妈妈递给她的芒果。一旁的宗俊诧异地说，“你不是不爱吃芒果吗？”佟怡瞬间眼前一热。不知是自己的节俭和谦让过了度，以至于无人得知她的喜好，还是这个男人根本就不爱她。她对他咆哮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若不是你们家老的小的一大堆嘴等着吃，我何至于连个芒果都舍不得吃？你倒是个有心人啊，还记住我不爱吃了？我就问你，我在你家爱吃过什么？有吗？还不是我让给他们吃。是不是我什么都不吃，都让给老的小的，你特别心安？”
　　一旁的妈妈不必多听下去，心中已然明了，默默转身去了卧室。
　　佟怡追了进去。
　　妈妈背对着门，坐在床边，面向窗口。窗外的鸟儿不知愁为何物地叫着，树叶也悠悠地随风浮动。妈妈感觉到身后有人，赶紧用手擦干了眼泪。
　　“妈，你别乱想。我挺好的。真的，他们一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都对我挺好。我就是今天心情烦躁，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我胡说八道的，你可别当真啊。”佟怡摸着妈妈的肩膀，安慰道。
　　“老实人是好，就怕老实人不知道心疼人。一辈子那么长。若是苦一阵子，尚有希望。若是一直没滋没味儿……怕是心要先于人死了。”妈妈慨叹。
　　“我的心早就死了。早就在你和我爸永无休止的揪斗里死了。在你和我大姨这两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面前死过很多次了。在我姥爷的骨灰装进那个坛子里时，就随他去了。”佟怡本来是进来安慰妈妈的，可不知怎的，那根不能触碰的神经又不受控制地发作了。一个女人的情绪真的会影响一家人，对孩子的成长像有魔力一般，胜过骨血相传。佟怡偏偏没有长成爷爷和叔伯那样的宽心人，而是像极了她的妈妈和大姨。她们都有近乎相同的暴戾。她爸爸也被带跑偏了。爸爸有五个兄弟和一个妹妹，都是温和的人，却只有他一人的脾气极为不好。他是男人堆儿里少有的神经质，吵起架来跟佟怡的妈妈像极了。
　　宗俊在客厅里一直坐立不安。
　　佟怡的爸爸咚咚咚地敲着门。宗俊刚开门，妈妈就冲了出来，“你这老东西，还知道回来啊？给你打电话，你咋不接？又打牌去了吧！”
　　“我打啥牌？我就在一旁看看别人打牌。要说你这人就差劲儿，做人没一点儿分寸。我那一帮朋友打牌呢，你整得我手机总嗡嗡响，都影响到别人了。”
　　“我不该给你打电话吗？你女儿、女婿回来了，你还有心在外面看热闹。总是里外不分。跟外人亲，跟家人仇。说的好听，怕影响别人。怕影响，你还不抓紧回来，还在那一直看。就你们这些赌鬼，早晚都得被抓进去。等收拾到你头上，你就不得瑟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爸爸的外套，在门外抖了抖，进来合上门。
　　佟怡的爸爸是知道的，老太婆还有一肚子要数落他的话没出口呢，比如他吃饭不洗手，撒尿不掀马桶坐垫，擦地糊弄人，不赚钱还赌博，为了面子偷家里的钱出去帮助外人……她正等着他接话呢，她好把这些再从头数落一遍。可是，今天他偏偏不接，还笑嘻嘻的对佟怡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跟谁说话，这老太婆都能接上茬，谁的事都能扯到我身上，找我撒气。我就不说话。咱都不说话。让她憋着。憋死她个老东西。”
　　佟怡没给爸爸好脸色。她自然知道妈妈性格里的缺陷。也没反驳爸爸，只为求得家中片刻安宁。她心中一直瞧不起爸爸这样的男人，从小到大，她对爸爸抱过太多次希望。希望他能有爸爸高大的形象。他没有。希望他能以丈夫的角色去哄一下他的妻子。他没有。这个家庭一直是女强男弱。他从来没有像个男子汉或丈夫或者孩子爹。他从不以成人的角度跟家人沟通，至今还是个顽固的大孩子。今天是怕在女婿面前被揭了短，为了维护面子选择了沉默。若在平日里他定要跟妈妈斗个高下，比一比谁有理，比一比这些年谁受的委屈更多。
　　就这样，空气安静了许久……
　　晚饭后，佟怡和宗俊沉默着出门。佟怡和妈妈的眼里都含着泪光，不敢直视彼此的眼睛。她们早已自知，并知彼此。若此刻去看对方的脸，情绪定会失控。宗俊看看岳母，倒像有话要说，却到关了门也没能说出口。
　　宗俊先将佟怡送回家，自己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给佟怡买了一大袋子水果。
　　佟怡看见那些水果，顿时委屈的泪水不能抑制。她埋怨道：“你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债要还吗？自己家装修完，结了婚，就圆满了？不用还债了吗？不还房贷了吗？”
　　“可买房、装修都是跟你妈借的钱啊。”宗俊一脸不解。
　　佟怡一听这话更生气了，“我妈的钱就不用还了吗？我妈一个工薪阶层，一辈子攒那点儿老本，都是血汗钱。你娶我，反倒要让我妈掏老本，我已经够内疚了。你还不想还钱了，是吗？”
　　“我不是不还钱。我是觉得我们都已经结婚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没有必要把钱算得那么清楚。再说你妈也不急着用这笔钱啊。”
　　“不急用？那些钱对于她那样一个一辈子生活不幸福的女人来说，是全部的安全感。我们拿走了她的安全感，你知道吗？”
　　“那是你想象的。你妈可没这么说过。”
　　“呵……终究不是你亲妈。你当然不会心疼她。”佟怡擦了把眼泪，冷笑道。
　　“你就是爱小题大做。根本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还至于连水果都舍不得吃了？”
　　“没那么严重？我们拿了我妈十几万。你说没那么严重？那你妈呢，她手里有一万块钱还要留着养老呢。我们结婚，她连个枕套都舍不得给买，给我包个改口的红包都舍不得动老本，还跟你三姐借，给我结婚当天走个形式而已，结完婚再让我还给你三姐。凭什么你家包个小红包都要算清楚，当天借当天还，而我家拿十几万就不用算清楚了？”
　　“那是因为我妈没钱。”婚后，宗俊每次一听到这个话题，就立即恼羞成怒。
　　“没钱就有理了吗？”佟怡也对这个话题始终揪住不放，有点儿不顺心就拿出来吵。
　　“我妈就是没钱，能怎么办？你还能逼死她啊？再说，你家的债又不用你还。”
　　“说的好听。不用我还，谁还？”
　　“我自己还，一分也不用你还，行了吧。”宗俊摔门而走。
　　佟怡知道自己抱怨男人不能理直气壮，毕竟自己的收入也不稳定。宗俊虽然赚得少，但毕竟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而自己除了节俭又节俭，也没多大贡献，又有什么理由指责他。
　　此时，佟怡的父母也已经在家吵得不可开交。这是妈妈第多少次打电话抱怨，已经记不清了。“我不跟你爸过了，实在跟这种人过不下去了。抽烟、喝酒、赌博，他样样占尽了，不赚钱养老婆孩子，花钱却比谁都能花。今天这个朋友家办喜事，明天那个朋友家里办丧事，八百年不联系的人，他也得去随礼。别人家过日子都是男人赚钱，咱们家倒好，女人养家不说，男人还败家……今天你俩一出门，他就开始骂我，说我在女婿面前不给他留面子，他还不想跟我过了呢。”这种话妈妈常说，佟怡早已倒背如流。但离婚这件事，父母说了几十年，从未有过行动。
　　佟怡故意调整嗓音，调皮地说：“行了，妈，你也就跟我叨叨厉害。过几天，你就得说，你不能抛弃他，怕他没钱了流落街头，怕他受穷挨饿……其实，你心里最爱你老头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死孩子。我哪是为了他？我是怕他在外头没人管着，欠一屁股债，再来拖累你和你弟弟。你知道不？要不是怕他给你们添麻烦，拖累你们，我早给他赶出去了。我才不管他呢。”妈妈每次吵完架后都这样嘴硬。
　　“好，好，好，都怪我。别气了，妈。你要不想管他，你就给他赶出去。我管他。我好着呢，不怕他拖累。”佟怡依然笑嘻嘻的语气，沉浸在愤怒中的妈妈应该没听出来她哭过。她每次跟妈妈通电话都是这样，假装自己过得很好，不让妈妈知道她的难处。
　　“我才不想让你管他呢。我和他就是上辈子的冤孽。”妈妈说罢，挂断了电话。
　　一滴滚烫的泪珠又从佟怡脸上滑落。和爸爸比起来，至少宗俊还知道工作赚钱。若是摊上爸爸那样需要女人养还败家的男人，自己怕是哭都找不着调。这样一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拿起手机，给宗俊发消息，“你在哪呢？快回吧。”然后握着手机走到窗口，看着对面高层里一个个小窗都亮着温暖的灯光。
　　这个时候，多想有个人在身边，可以说说话。可好友都已嫁做人妇，各有各的生活。就如眼前的万家灯火，各自有各的故事。佟怡告诉自己，该是独立的时候了。过去的友谊，便成了她独自一人的回忆。
　　以前，莫尔还偶尔问问佟怡的近况。佟怡都是淡淡说句，“还好。你好好的，别操心我。”后来，莫尔对佟怡的问候也越来越少了。
　　莫尔的婚宴，佟怡没有到场。因为自己并没有那样隆重的婚礼，自己结婚也没有邀请莫尔参加。两个人都说，真正的好友，也不必把礼金随来随去了。
　　佟怡知道，自己跟所有人疏远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每天被省钱、还债缠绕得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