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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根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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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山山阴处有一块斜坡,那里扔满了今村老人的遗物。在那个垃圾自行处理的年代,垃圾是可以随便扔的,只要不是家门口。
今村有个代代相传的习惯,人一去世,生前所用过的东西,比如衣物、被褥、碗筷、餐具、水杯等等,通通要扔掉。
活人不能用死人用过的东西,晦气。如果要用,得先在池塘浸泡半天,再拿到太阳地下暴晒,一泡一晒,这叫去不详。
当然,那些值钱的东西,是传家宝,是先辈留下的福气,可以庇佑后人的,自然不在上述的说法里。
斜坡里最近又扔了一堆东西,村里的杨老根去世了。在这一堆白的,灰的,深蓝的旧衣服和被褥里,有一根两尺来长的粗麻绳,格外引人注意。
五天前,杨老根正是用它结束了生命。
说起杨老根,村人多多少少带点惋惜,都八十多岁了,还没能寿终正寝。
上吊可是要入枉死地狱的,下辈子都不能好好投胎了,这又是何必呢?
私底下,也有一种说法,老而不死是为贼,八十二了,也是高寿了,到了该死的年纪了。
杨老根死的那天是中秋节,天上月色很好。
平日早早入睡的今村,因外出求学务工的年轻人的归来,特意将时钟往前拨了一个小时。
11点了,家家户户还亮着灯,散发着欢声与笑语。这热闹是别人家的,跟杨老根没有关系。
他平躺在床上,睁眼干瞪着床顶的蚊帐里的一只飞蛾。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3个多小时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盒月饼,邻居杨富送来的,说是孙子从省城带回的月饼,城里的新口味,有鲜花月饼,紫薯月饼,还有臭豆腐月饼。
杨老根肠胃不好,去年女儿瑛子寄来一盒鲜肉月饼,他吃了一个,半夜里疼得从床上滚下来。
他捂着痛如刀搅的肚子,在床边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是杨富夫妻俩背着他去的医院。
明月悬在正空,月光垂直撒在杨老根的窗台上。快12点了,今村的灯火才一盏接着一盏暗了下去。
杨老根从床上爬起,因风湿病,身上常年贴着膏药,散发着浓浓的中草药味。
他走到窗前,看到邻居家二楼最后一盏灯也关了。接着,杨老根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前的草坪上,扫视了一圈这个小小的,三面环山的小村庄。
他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八十二年。
村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静谧的夜里,只有微弱的风声,细碎的虫鸣,以及他自己的呼吸声。
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确认这个时间,这个村里只有自己一个未睡人了,杨老根这才返回屋里。
他仔细地锁好大厅的门,又从后厨拆了一根扁担上的麻绳,抓起一条长板凳,回到了卧室。
麻绳紧紧地绑在挂吊扇的铁钩上,杨老根站上板凳,往脖子上套了套。
“这是可以挑起200斤稻谷的绳子,够结实。待会只要踢翻凳子,三五分钟应该就可以死掉了。”杨老根心想。
上吊这事,杨老根默默计划大半年了。
可现在真要死了,心里还是有点后怕的。
他从柜子里摸出半瓶白酒,大灌了一口。随后,又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死之前,有些后事总得交代清楚。
十二三岁的时候,杨老根在家族私塾里念过两年书,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现在人老了,握笔的手抖个不停,好久才写下几句完整的话。
“瑛子,你今年也做奶奶了。吉林离这里远,好好在家带孙子,不要大老远跑回来。
华子,不要老跟媳妇吵架,两个小孩要读书,去年买的新房子还欠了钱,我晓得你们两个压力大,顾不上我。
瑛子,华子,我不想让你们姐弟俩为难,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我都八十二了,死也死得了。
我枕头底下放了一个存折,里面有三万多,你们姐弟俩把钱取出来,应该够办我的葬礼了。
你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你们妈妈在地下等我十几年了,我要去找她了。”
杨老根
2017年农历8月15日
落笔后,杨老根想了一下,又在纸上加了一句:
“明明,爷爷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写完遗书,杨老根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月光。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踩上了板凳,套上了绳子。
“哐”凳子倒了。
杨老根干瘦的身子像十二月的腊肉,一左一右地摇晃着。
不久后,一切都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