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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泪水无声 ...
回到泽中城的军师很快被积压许久的公务淹没。以前他就累倒过,这次无论如何不再过分操劳,只因惧怕每日三碗苦药卷土重来。
他谨遵医嘱,按时吃饭,三更前一定入睡。
一连半月,一如往常,人们看不出什么。只有经常议事的几人才能隐约察觉到,他们的主公对待军师又客气了几分。
摆在明面上上的客客气气,先生不叫了,偶尔漏出的子房也没有了,只是称作军师。不主动搭话,回答也简明扼要。不明就里的人猜测,主公大约是要疏远军师了,或许因军师与韩将军南行功高震主有关。
观察得细致些的,却又能发现他们主公一面客客气气地疏远,一面什么赏赐也没落下,议事的时候,只留一个后脑勺给军师大人,眼睛却恨不能长到脑后,偷瞄几眼。
有人明里暗里地打探,学者也只能回答并不知情,刚开始说谎,还有些堵着气说不准,渐渐也一如寻常。
他并非不知情,而是莫可奈何。他只知道,既然刘邦远着他,只要不耽误公务处理,他便不问也不干涉。
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唯有接受。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被牵着手拉上了刘邦的车驾,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又被拽着回到了清净的正院,那只叫房子的白猫伏在墙头歪着脑袋看着他们。
“……主公?”再怎么迟钝,他也看得出,面前一言不发的男人,心情极差。
和他偶尔说错话导致的生气不一样。刘邦的脾气往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回他拿不准了。
说到底,他总是没能完全了解这个男人。但他愿意去问:“主公?怎么了?”
但男人只是无言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他是需要安慰,张良想。
【军师大人,你这叫勾引。】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张良站在院子里,能看的清远处的展翅的飞鸟,也能看见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很久没有和刘邦这样安静地呆在一处了。他现在看得更多的是奏报,是军务公文,而非记载着古老奇迹和隐秘历史的典籍。
这可能不是安慰,也不是勾引。
只是药,是治愈不快的方式。可人,终归不会喜欢喝药的,就像他不愿意再病下去了,刘邦又怎么愿意一直这样不高兴下去呢?
学者上前一步,视线中便没有了远处的飞鸟,也看不见墙头的白猫,只看见身前的男人。
去亲吻刘邦,他的眼睛就会笑。
……会吗?
白发的学者静静地靠近,再靠近,去贴近那张紧抿的唇。
“……”
他被推开了。
自归途以来一直盘桓在心底的不安,在此刻也仿佛有了应验。
无论他怎样去学习,无论他有多少关于刘邦的习惯——他熟悉的部分正在越来越少。
陌生的男人,需要给他时间。
重新认识,从头学习。
刘邦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他看着刘邦身上布满痕迹的铠甲:“……战事,艰难么?”
自然是艰难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好像从奏报里看到的,与面对男人听到的,是不同的。
“我的军师大人,你在关心我吗。”刘邦轻轻笑着,“你在关心的,是我吗?”
他颔首。
“我很好,即便受伤了也有人悉心照顾。”男人后退了一步,拉开短袍衣襟,胸口处层层包裹的白色棉布染着零星血迹。
刘邦受伤了。
血腥气让他浑身一颤,他想要靠近,却又顿住了脚步,只是眯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看不到更多了,那伤口已经被缠好了,也藏好了。
刀枪剑戟,任何兵器都能在战场上带走一条性命。以往每次出兵后,萧何都会细细核算减损,再发放抚恤金。到他这里,就只是战亡数十人,数百人,重伤不计其数。也有报了重伤,后来伤重难治的。他听到过从校场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看到过纸做的漫天飞雪,萧何和刘邦,也曾因为同乡好友战死而红过眼眶。
他好像从未设想过,男人也会在战场上受伤,甚至可能阵亡。
白发的学者注视那层密实的棉布,那道伤口是怎么出现的,又是如何处理的,有多痛,有多深,是否会遗留其他症候……
他都不知道。
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视线之外,也从未计入他的预料之中。
为保机密,有关北地的战报中自然不会言明主帅受伤。
他明明知道,行军打战,动辄大小伤势不断,他也知道,再小的战役,也会出现牺牲。
刘邦受伤了。
他想起他力荐刘邦领军北上。
这个决议是正确的。
学者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正确的。
“想必先生也不会包扎,更不会照顾病人。”也不收拢衣襟,男人敞着怀,语调甚至有些轻松,“戚姬做得便很好。”
戚姬?
男人便主动靠近了些,问他:“闻到了吗?”
“……血。”那一丝血腥味中,似乎夹杂着一缕缕幽香,“香?”
“是戚姬为我调制的。”男人附耳对他说,咬牙切齿地,“刚受伤那几日,想军师想得紧,总睡不好觉,这香能助眠,还能压住血气。”
“……”学者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他也有睡不好的时候,但没等他去想些什么,韩将军的问题就来了。
“你想过我么?”男人口鼻的气息洒在他的耳边,片刻便有些潮湿。
“想过。”
在那个孤注一掷的夜晚,有似曾相识的情境,只是危险许多罢了。
男人在他耳边发出阵阵闷笑,扶着他的肩站直了身子,挑衅地看着他:“可是子房,不,军师大人,我很快就不想你了,我有温香软玉在怀,她比你体贴,比你温驯……还比你会叫。”
学者很快就理解了,男人言语间提到的是床第之事。他皱着眉说:“主公,既然受伤,便应当暂停房事,此事于伤愈不利。”
“谁和你说房事了。”男人两道剑眉纠结,眼角也有些抽搐,“你没听明白吗?吕雉!戚姬!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女人,能歌善舞,妩媚动人,她们不用教我去想,不用让我去念,即便今后离开泽中远征他处,我也可以带着戚姬,不必找军师寥解孤寂了。”
“……听明白了。”他白日总也有许多事务,晚间便时常精力不济,刘邦也总腻着他说不够,如果带上姬妾能一劳永逸,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低头看着男人胸前被包裹得细致紧密的伤口,“我……的确不会包扎,也不懂体贴,不能分忧,实感抱歉。”
他总觉得也许他错了,想了想:“今后夜里,我会匀出两个时辰处理军务以外的政务。”
权作弥补。
男人抬脚踹翻了他院里的石凳。
他看着那凳子飞了几丈远,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未及收回目光,便被捏着下巴,转过了头:“……”
他又说错了什么了。
他从未见过刘邦如此愤怒。
“张良!你他妈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说你喜欢我!你哪儿喜欢我了?你就这么把我拱手让人,心里就没半点想头?!”男人背着光,那双剔透的紫色眼睛避过了阳光,深沉幽暗,“我宠戚姬,就教人给她买吃的,做衣裳,除了议事边再不用与你相见…如何?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说啊。”
“我依然喜欢你。”和你说过的那样,愿意多看你两眼,愿意和你说话谈天,不愿设想彼此为敌,不愿你受伤。
男人嗤笑一声:“军师大人,你的喜欢,可真大度啊——”
学者不避不让,眼前人锋芒毕露的模样,他也能看在眼里,他只有一个问题——
“我们还是朋友吗?”
男人眨了眨眼,轻轻朝他吹了一口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学者说,先放开我。
男人说不放又怎样,对于学者来说,男人一贯是强势的。
但唯有这次。
他说,我是认真的,你先放开。
男人有些意外地松开了手,嘴上却仍旧不饶人:“军师大人,你有不认真的时候吗?”
学者看向那只猫蹲着的墙头,那只猫能看到更远更广阔的天空:“请见谅,这是我的意志——主公,你曾说你是我的朋友,也说过你是喜欢我的。”
男人偏着头,额前紫色的半绺头发散在一旁,有些无赖:“我是说过。”
学者恰好和那只猫对上了视线,那只猫动了动身后灰白色的尾巴,竖着眼睛,像是听的认真的样子。
“关于喜欢,我喜欢你,也喜欢书,喜欢那只猫,喜欢今天的天气,我的喜欢有很多……我不知道你想要要求什么,也不知道你的愤怒从何而来,你可以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嫂夫人,喜欢戚姬,喜欢权势,喜欢名利。”学者后退了一步,他直觉危险,便要保持安全距离,“至于将你拱手让人……良实不知,是良让主公喜欢戚姬的吗?良无法操纵主公的喜好。”
学者想,是他们的喜好相去甚远。
“于邦国之间,便是喜好,也有三六九等,轻重缓急,因此,主公才选择了北上,不是么?”
男人一瞬目呲欲裂,狠狠看了他良久,嘴角扯出一丝冷漠的笑意,“是,我对军师大人的喜欢,还不足以让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些东西,能一箭双雕,有何不可,对我的军师大人,也并非出自信任放他南去,我只是想要看看,他会不会乖乖回来,会不会……”
学者没能听完,男人就红着眼眶瞪着他,无论如何不在往下说了。
“对阵湘君与湘夫人那夜,我想起曾经和主公去往云梦大泽的那天。”学者的语气中不见怀念,只有一派坦然,“那日你便问过我——此后陆续又追问过数次。我回答过,因你是我的朋友,也说过,因我喜欢你……往后也许还会有许多原因,但你我相识,最初不过你救我于危难之中,而后又能携手共度危难,在我心里,这便是朋友。是不分三六九等,也无论轻重缓急。”
“主公,若你我仍是朋友,我不会背叛你,你也不必猜忌我。”
“同理,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当成为朋友的理由都不复存在,他想不出留下的理由,大约在大魔神王归天之时,便会自请离去。
“刘季,我们还是朋友吗?”
刘季一声不吭地走了。
细细数来,学者不是在思考问题,就是在思考的问题的路上,像这样单纯地,长久地等待一个重要的答案,还是第一次。
半个月过去了,刘邦都没有理他,除了必要事物的请示必须回答,议事过程中从不看他,哪怕回答问题也只冲着他身旁坐着的萧何。
“开春后,阴阳家在战事上会更为被动,但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剩下的阴阳家,除了东君在都城云梦城露过面外,其他阴阳家都消失了。应该是藏在云梦泽深处。”白发的学者轻轻调整着自己的眼镜,“如今云梦泽除了云梦城以及四周拱卫的军镇,应当没有祭祀的生命供给阴阳家,他们的奇迹之力会逐渐衰退,最终沦为普通的魔道术士。”
“如何判断他们的能量衰减?”陈平在一旁拿着纸笔,记录着些许内容。
“以湘君和湘夫人为例。”学者平静地阐释着,“在云梦大泽信仰最为虔诚的时代,他们能操纵江河淹没半个云梦泽,但前些时日便只能没过沛县,等到我和韩将军去的时候,甚至需要通过偷袭来控制石桥镇的一小块区域。”
主座上传来一句轻飘飘地冷哼,像是表达某种不屑,但更多地是不满。
陈平和萧何听得一清二楚,也都能体悟。
只有学者,提出了疑问:“主公,我所言有何不妥?”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议事的,旁听的,记录的,进来纯粹打瞌睡的,都默默坐端正了一些。
“这么说,明年年初就能驱除阴阳家?”萧何在沉默中开口问道,“也许能攻下云梦城,毕竟那里才是整个云梦的都城。”
“云梦城不是孤城一座,哪怕把四镇攻下,云梦城也有太古的机关术增强防卫,墙高城深。”学者抬头看着悬挂在刘邦身后的地图,“项羽的先头军,已经从西面渐渐朝云梦城逼近,但如果他们想要进攻云梦城,就要面临身后大泽阴阳家与魔种的伺机偷袭。”
说到这里,萧何举起手中一封密报,神色凝重:“自从项羽被阴阳家偷袭数次,损失不小以后,他们似乎次次能够化险为夷,据传是因为军中有听力卓绝的神人,总能协助他能够找到逃生之路,诸位对此人是否有所耳闻?”
非是听力卓绝,只是能听懂风的声音。
小师妹能够感知自然,和他能清楚地与事物沟通不同,小师妹的魔道,更近似于精神的领会,她能捕捉到风传递的信息,是听懂,而不是听到。
这样的能力在区域作战上必然对军队进退时机大有裨益,但也有缺陷。
风所携带的信息延迟长短不一,而且,离得远了,也就散了。
他十二岁,师妹九岁那年,晨起的时候师妹还在睡懒觉,他一时兴起,想要自己去摘些瓜果,那时有游商经过山脚,树上的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说那商人车里有许多不常见的吃食。
师妹前一天夜里拽着他兴奋地说了很久,说她出门玩的时候,看到几个小孩子在抢一串圆滚滚,红彤彤的吃食,她认出了是山楂,但山楂是酸的,那些孩子们却说很甜,一口咬下去,还有好听的脆响,和咬黄瓜的声音不一样。
那些孩子自己分都不够,也不愿意和她换蜂蜜。
他想,也许松鼠说的游商,会有“糖葫芦”这种奇怪的山楂。
于是他问过了松鼠,循着大致的方向绕过了一道小山坎,才找到了那个游商。
游商穿着朴素,笑容和气,他身后是一驾牛车,四周围着不少有,有大人也有孩子,都是一脸高兴的模样。
他在边上站了很久,等人都渐渐散了,才走过去。
“这位小哥,我刚才就注意到你了。”那商人前后忙了许久,也不见疲累,态度依旧可亲,“好东西可要早些买,可不能只站在边上等着啊。”
他那时很少有与外人交谈的时候,只是说,有没有甜的山楂。
“甜的山楂?你是说糖葫芦吗?”见他点头,那商人一拍大腿,摇头说,“那东西不耐久放,我们行商一般不带出来的,我这里还有一些话梅糖,也是酸酸甜甜的,小哥你要不要来一些?”
他问那商人,是否知道哪里能买到糖葫芦,那商人摊着手:“那是镇子里一些小贩会卖的,也卖不到这里来,最近的镇子离这里也有近一天的脚程,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他最终和那商人换了一些话梅糖松子糖。
回寺院的途中遇到一只信口开河的果子狸,让他莫名白兜了一圈,直至午后才堪堪绕回最初那个山坎。
他清楚地记得,午后的山风,是断断续续的,它们甚至没有完整的记忆,只在拂过发梢的时候留下只言片语。
(她。)
(她在找人。)
(白色的。)
(师哥。)
他这才想起,晨起以为会早去早回,并未留下字条告知师妹。
(哭了。)
(有光。)
(眼泪。)
他飞快地回到他们居住的寺院,却见不到小师妹,他知道师妹能听懂风的呼唤,但午后随时消弭于无形的风,并不能帮助他尽快告知小师妹,他还在。
他愧疚于自己的大意,一路向着松树,柏树,还有早上那只松鼠不厌其烦地问过去。
【看到一个小女孩了吗。】
【穿着湖绿色的裙子,拿着两把小弩。】
小师妹是师父从发生瘟疫的村落里,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中发现的,她守着父母的尸首,就快要活活饿死了。
他不知道太古魔导师是如何挽回一个将死之人的,但他一直没忘记,那小女孩刚来时,总是拽着师父道袍不放的样子。
吃饭睡觉甚至如厕。
太古魔导师的胡子都愁掉了一大把。终于有一日,魔导师忍无可忍,将女孩的手指掰开,挂到了大弟子的腰间……
女孩一开始总哭,哭个不停。他不懂怎么照顾小孩,那时他也不过八岁上下。
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哭,计算着她哭了多久,掉了多少眼泪,又要催促她喝多少水,吃多少饭。
七天后,他问她:“你为什么哭?”
女孩说爹娘不要她了,老爷爷也不要她了。
当时的老爷爷在外头找寻神木,说这孩子与木灵风灵极为契合,该寻一副好木料为她打造武器。
他这么解释了,但女孩听不懂,一张嫩生生的脸上糊满了泪水。
他寻到的折衷的法子,是为小师妹念一册不小心混进古书典籍的小说。
那本书逻辑不通,文辞拙劣,就算他扫了一遍,也不愿意去记。
只是,念的多了,想忘也忘不了。
讲的是土匪屠村,打砸劫掠,一个叫做青梅的姑娘被家中阿爹藏在了地窖里,每日靠着黄瓜青菜艰难度日,那土匪在村中盘桓几天,正要烧毁村落离去,骑着一匹黑马的将军领着卫队将匪徒尽数诛杀,女孩掀开地窖顶门,那将军便笑着对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师哥,师父说我爹娘死了。”
“嗯。”
“他们只是睡着,没洗澡,身上臭臭。”
“他们死了。”
“……”
当女孩理解了死亡的含义,知道他的爹娘不是不要她,而是再也不会醒来时,她却记不清他的父母是如何过世的了。
“师哥,为什么我爹娘死的时候,没有将军来杀坏人呢?”
“你爹娘死于瘟疫。”
后来外出的魔导师归来,告诉他,云梦的阴阳家担忧瘟疫扩散,让礼魂散布毒物屠村时,他对他告知女孩的话也产生了怀疑。
魔导师说,女孩特殊的体质,能够魔道武道双修,百毒不侵。
“师哥,为什么我爹娘死的时候,没有将军来杀坏人呢?”
“……他,他杀坏人了,你没看到。”
说谎实在太难了,少年学者说得磕磕绊绊。女孩却浑然不觉,她露出了明媚而温暖的笑意。
“我就知道,将军会来的。”
女孩能松开他腰带的时候,冬天到了,魔导师带着女孩下山,打算买几件合身的衣物。他终于逮到机会捧着书去后院里看。
就是冬日里下着雪的那天。他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书,一时忘我。
飞扬的雪花自空中凝结,坠落,一片片遮盖住了少年学者的书页。
他伸手拂去书页上的雪,凉意浸透指尖。
山中万物仿佛陷入了长眠。凛冽的山风扬起飞絮一般的雪,漫洒在天地之间,听风声不断,听雪落不停,他却只觉得一片宁静。
少年学者便是从那时领会到,这天地之间,世间万物,也许都在无声地看着这场雪。
后来被师父称作悟道的时刻,对来他说,只是看雪而已,而小师妹会插嘴说,是快死了。
他看雪,看着看着,便有些深思倦怠,昏沉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小师妹哭着把他丛雪堆里刨出来,大声喊着师父快来救救师哥,师哥死了。
那尖利而绝望的哭声,将他从无边寂静中生生拖拽了出来。女孩眼含热泪,喉头沁血,抱着他死死不肯撒手,直到魔导师施法强行分离。
“你一动不动,浑身都是冷的。”
“我以为,你死了。”
他说我还活着。
“是不是雪下得太大了,将军才没来?”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将军,既然不能确定没有,那便是有罢。
“是。”
太古魔导师为女孩定制的武器是两把精巧的弩,由建木枝桠制作,轻巧灵便。
以风为箭,辅以祝福之力。
女孩拿到武器的时候,叉着腰对他说,师哥,让我来保护你。
他看着女孩,你射得准么?
他差点命丧师妹之手。
后来也渐渐好了,他被勒令看书只能在中庭,师妹在后院练箭。
只不过,时不时的,小师妹会跑进来看一眼,然后再出去。
他再三承诺看书会注意时间,不会忘记吃饭,不会下雨了不收衣服,也终于让小师妹能偶尔出趟门,去到处玩。
小师妹喜欢出门玩,但他喜欢就这么呆着,从十岁起,他就跑不过小师妹了……
也就是因为不常出门,他始终没能习惯出门就留字条,原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事情,因为那只果子狸耽搁了许久。
他终于在一棵藤萝牵绊的古树边,找到了小师妹。
“呜呜呜呜哇……师哥,我找不到你,风……风也不知道……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看着小师妹眼泪鼻涕往自己身上抹的样子,少年学者难得觉得有些好笑:“不是说,不哭了吗。”
回去的路上,他和小师妹说,风也会停,当没有风的时候,即便我离你只有几丈远,藏得好了,你也发现不了。
“不要依赖它。”也不要依赖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将军。
“对了,没有糖葫芦,话梅糖要吗?”
“要!”
……
……
“军师……军师?”萧何又在拽他的袖子。
学者抬头:“怎么?”
主座上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军师可还记得身处何处?”
议事厅。
学者自知理亏,低垂着眉眼:“抱歉。”
萧何咳嗽了一声,又拉着他的衣袖:“军师觉得,攻打云梦城的时机到了吗?”
学者集中思绪,语气平淡:“项羽兵力几何。”
“数倍于我军。”大约是觉得直接说有伤士气,萧何委婉地提了一句。
但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身经百战的韩信也不例外。
“如果他们意在攻打云梦城,就让他打。”云梦大泽的阴阳家,不会坐视不理,“还没打进云梦城,就会成军锐减。云梦城如果真的只有东君,不是没有劝降的机会。”
陈平微微一笑:“项羽如果真的想攻打云梦城,在那之前,肯定会广而告之寻求联手,至少不让其他势力乘人之危。”
此时不趁人之危,更待何时。
“在此之前,等来信便是。”
经历了一年多的征伐,大多部属都面临甲兵老旧,兵员减损的问题,更何况冬日作战铁器冰冷,遇上急冻天,作战能力大幅下降,更添冻死冻伤之忧,各方势力在严冬之时,终于偃旗息鼓。
云梦大泽与大河流域,迎来了难得平静的短暂时日。
萧何也搬出了刘邦的宅邸,几日忙乱后给张良等人送了请柬。
这处院落原先是一个本地文士的宅院,因躲避战乱,带着家室去往河洛了。院子里栽种着几株梅花,正值盛开的时候,从远处看去,枝桠上点点朱砂。前院在喝酒,萧何知道他不喜与人客套交际,便在后院茶房给他留了位置,茶房里烧着暖炉,烫着热茶,小蒸笼里还有点心,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几株梅花。
边上有书架。
这真是个好地方。
他翻着书架上的有关大陆其他区域的刊本,心想难怪这家主人去往河洛了,那里物阜民丰,平民百姓生活自在,也没有人祭风俗,只是女帝政权不算稳定,将来也会有变数。
正看到三分之地,后院门忽然被撞开,他坐在茶房里,看不到是什么情形。
“……主公,你喝得太多了,你伤势刚好,哪里能这样饮酒。”
“嘿嘿,韩信没我能喝……樊哙那老小子是酒缸么那么能喝……嗝。”
学者只是盯着眼前的书册,书页上的字迹印在眼里也只是模糊的笔画,看不进什么。
“……主公,喝过醒酒汤,叫人送你回去吧,有嫂夫人照顾也更妥帖一些。”
“回什么回……不,不回。”男人大着舌头,“腻歪得很。”
“那……主公在我客房里稍作歇息可好?”
“张子房呢?你……不是你请他了吗?你把张子房找来给我……你把他找来……”
学者捏着书册,看着半开的茶房门,莫名往后缩了一缩,他看不到他们,他们也应当看不到他的。
“主公……军师不喜热闹,方才在院中赏梅,这会大约回去了罢。”
“他是不是去见韩信了!你把他找来……快找来!”
“主公……”
“……张子房,他怎么一句软化都不会说!”男人醉了酒,拽着萧何就想一吐不快,“朋友,朋友能当饭吃吗?他要得这样少,我又如何向他索求更多!”
“……主公慎言。”
两人的脚步跌跌撞撞走远了,想是萧何硬拉着男人去歇息了。
远远地还传来几声叫唤。
“张子房……”
“小先生……”
“我喜欢你啊……”
……
学者重新翻开了杂刊。
他要的不多。
也不少。
……
后院门第二次被撞开的时候,还伴随着一阵呕吐声。
那人吐完之后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学者留恋地看了眼手中的书。
今日不宜读书。
他好好地将书册归置到书架上,熄了炉火。前院太忙,他让一旁伺候的人去前院帮忙了,这会后院里能去把醉酒之人扶起来的人只剩他。
他拢好斗篷,戴好兜帽,踏出房门。
红发将军脸朝下趴在地上,姿势不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将军还知道摔得离那摊呕吐物远一点。
学者走近了些,蹲下:“韩将军?”
地上的男人轻轻一颤,因为脸朝下埋着,嘴里吐出的话也含糊不清:“你离……我远点。”
学者思忖着,找了个远一些的位置蹲下:“韩将军?”
“离……远……”
无论离得多远,趴着的人来来回回就那句话,学者确认了韩将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便靠近了把人拽起来。
不拽不知道,韩将军人高马大,自然不轻,现下醉意沉沉,人也更沉了几分,那两条长腿仿佛是风中狂舞的劲竹,左摇右摆,连带着两个人东倒西歪起来。
没几步便满头大汗的学者,想起韩将军曾经背着他这样的个子,却一步都没颤过,不觉多了几分敬佩。
他扶着醉酒的将军,绕过一个弯,腰背皆酸,正看到抬袖擦汗的萧何,喘着气开口:“……客房……有多的吗?”
萧何一脸肝胆俱裂的模样,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韩将军倒在后院,我想总不能放在那,久了要受寒的。”他想说何至于此,难道客房只有一间?
萧何干咳了一声,神色仓皇,几步走了过来,接过靠在他肩上的韩将军:“韩将军就交给我了,有多余的屋子,军师……”
“我回去了,我看你今日脱不开身,改日过府,想和萧先生谈谈。”
“好……好……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必,我府上有车在外头等着。”
原本想在萧何的茶房再呆上一下午,无奈就此作罢,学者乘马车回府,打算把刚刚看到得河洛地图寻一张纸描出来。
才刚刚研好墨,铺开纸,书房的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声,竟是无风自动。
他屏息凝神,来自云梦泽深处的奇迹之力暗潮汹涌,摧枯拉朽一般横扫整个书房,闲置的纸张呼啦啦洒得到处都是,一时间砚台翻倒,笔架斜飞。没有想到在泽中城还会遭到袭击,学者扶稳眼镜,召唤言灵之书,刚抬起手,就被连人带凳子掀翻到地上。
一身酒气的人瞬间就扑了上来。
奇迹之力的气息渐渐平稳。淡色的竹纸一页页飘落在地,不用起身看,学者也知道自己的书房一定狼藉一片。
“主公。”酒气熏人,他皱着眉头说,“……主公为何动用奇迹之力。”
实在是毫无道理。
男人已是摘了发冠,卸了银铠,埋首在他颈侧,摇着头,拒不回应。
“主公,不冷吗?”
他的书房里没有暖炉,因他看书不喜有人看着炉火,所以哪怕进了书房也披着斗篷。这会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冰凉。男人一身短袍还是秋季的,除去皮毛斗篷便单薄得很。
“我这里没有备醒酒汤。”学者上手推了推男人,却被紧握住手,被重重啃了一口手腕,“……”
那一圈牙印烙在手腕上一般,最深处立刻透出了青紫,一丝血痕浅浅浮现。
牙印的主人怒意昭昭。
他缩回了手,看着屋顶的横梁:“主公,我们站起来说话。”
一身酒气的主公给予学者回应是在白嫩的脖子又盖上一个牙印,但总算留了力气,不至于太痛,不至于太深,也不至于太显眼。
其实学者知道,男人大概也知道,是不愿太痛,不必太深,也不能太显眼。
“……军师大人,为何我在的时候不出来,韩将军倒了,却要去扶他。”
刘邦终于说话了,语调低哑,语气黯沉。
“原来主公并未喝醉。”学者直指矛盾中心,“那主公应当知道,韩将军醉倒无人知晓,我只是尽应有之义。”
“你可以找仆婢来做。”男人舔着颈侧的印记,暗含怨愤。
“……主公。”学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归途病重,韩将军曾悉心照料,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之不理。”
“那我呢?那我呢!”男人直起身,跨坐在他腰间,伸手捋开额角的垂落的头发,直露出棱角分明又暗藏邪性的脸,“我就在门外,我想你,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抱我。”
不愿。
不必。
不能。
越是接近云梦城,越是接近他下山的目标,他回忆起从前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
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
往前即是悬崖,后退亦是深渊。总归回泽中城独自坐在马车里的最后一天半,他是想了很多的,有解的,无解的。
推开车门满目阳光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过分沉湎过程,忽视了最终的结果。
“你说啊……说啊!”
斗篷被解开,然后是,腰带,外袍,中衣。
他冷得抱紧了身上的男人,凌乱紫发随着男人的拥抱轻轻扎着他的脸颊,很痒:“主公,是朋友,不好么?”
只是朋友,我也就不必避嫌。
只是朋友,你也不该当着萧何的面,说喜欢。
……
朋友可共度危难,朋友是最初的设想,能不能到最后,也有时间来评判。
……
“不够!”
“我要你只看着我!我要你忘了韩信,我要你以后不离我片刻!我要年年月月见到你,时时刻刻牵着你,抱着你……是!我后悔了,我后悔去试探你,后悔放你独自南行,后悔让韩信跟着你……”
“你再说一次好不好,子房,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爱……唔……”
学者瞪大了眼睛,他紧紧捂着男人的嘴,但终究力量悬殊,被抓着手腕掰了下来,他凑上前去,轻吻着暴怒的男人。
嘴唇被咬破,舌尖上尝出了一丝咸涩。
“主公……请听我一言。”
听过大魔神王纣王的事迹吗?
男人喘着气磨蹭着他,满眼通红。
原以为那只一段微不足道的回忆罢了。
随着年岁增长,关于将军的故事学者不再提及,而他的小师妹虞姬再也没在他面前哭过。小师妹说心心念念糖葫芦尝起来似乎也不过如此,反而是话梅糖松子糖好吃许多。
他们每日接受师父的教导,学会辨别魔种的类属,了解曾经的大魔神王。
他们出师后,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诛杀祸乱世间的大魔神王。曾经的大魔神王因为庇护魔种与混血魔种,甚至想要给予他们以人类同样的权利而遭到诛灭。
“可是师父……魔种好像并非都是噬杀邪恶的。”小师妹说,“大魔神王纣王也许只是想要人类和魔种更加和平地相处呢?”
学者看魔导师一脸不赞同,轻声道:“魔种类属颇多,或高大无比,或纤细灵巧,绝大部分魔种相较于普通人类,在攻击力杀伤力劳动力上,都胜出不止一筹。混血魔种继承了人类与魔种双方的优势,却又不被双方完全承认……不患寡而患不均,天资不同,难以相容,或许严苛有力的法度能够控制局面。”
“……哼,魔种,不过是太古神明的奴隶。”魔导师冷笑着打断了弟子们的讨论,“耽误之急,是除掉大魔神王,你们高看他了,魔神王不过是性情之人,易喜易怒,他抬高魔种地位不过是因为心爱之人是人狐混血,他曾经未必不会是一个合格的英雄人物,谁让他儿女情长,不辨是非,肆意妄为!”
这个话题谈多了,便是禁忌。
但他仍旧问:“他是怎么死的?”
魔导师语气森寒,却也带着一丝怜悯。
“他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
那时的魔导师就已经察觉到,女孩的心思过于细腻,不宜透露过多。
他把真相告诉了学者,是想让他更好地掌握大魔神王的性情与弱点,并嘱咐他不能告知掌握祝福之力的少女。
学者回忆当时太古魔导师的讲解,将一段古老而隐秘的故事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英勇神武的纣王爱上了人族与狐族的混血,对,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混血魔种,他为此废了王后,遣散了后宫,在满朝反对之下立那个混血魔种为后,对了,她叫妲己。”
“纣王爱屋及乌,他从妲己身上看见了许多混血魔种的不公平遭遇,也发现了魔种与混血魔种其实也拥有人性的光芒,为此,他决意变革魔种为奴的世界——”
“当纣王提出人魔平权时,朝内的王公贵族便伺机杀死了那个搅乱国主心神的人狐混血。”
“……”
“但无道昏君……抱歉,这是我师父的说法,但是纣王仍旧痴心不改,为了祭奠爱人,颁布了法令,甚至妄图复活妲己,为此,他献祭了他的心脏,用以封存妲己的魂灵。”
“那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
心脏被装在白玉棺中,藏在宫殿深处一处不为人知的陵墓中。
那个陵墓,魔导师用计探出方位却不得而入,只因开启陵墓的咒语,是国主深切所爱之人的呼唤。
妲己死了,没有人能得到纣王的爱。
那就再造一个“妲己”。
……
魔导师的机关术出神入化,他制造出名为妲己的人偶,语气神态,肢体动作,与那只混血魔种如出一辙。
只是没有心。
她被设定成——
她会爱上纣王。
而痛失所爱的男人,也终于爱上了她。
天生的缺憾让人偶总想找到一颗自己的心。
这样她就能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去爱她的王。
当人偶将心脏放进自己空洞的胸腔,被封印在心脏中的魂灵看到形同自己的人偶,嫉妒得发了狂。
妲己的爱是独占。自己的爱人爱上了别人,哪怕只是喜欢也无法承受,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那颗心脏最终被爱意与恨意撕裂,连同王在外征战的躯壳,化作了灰烬。
人偶爱纣王,但她也亲手杀了他。背叛与欺骗终会来临,但一切始于爱意。
爱,是大魔神王的最大弱点。
那是致命的弱点。
“你什么意思。”
男人的唇齿倚靠在他的喉间,轻轻厮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咬穿皮肉,吮干鲜血。
“主公,或许有一日我将称你为君上。”
他不懂爱,也只是勉强懂得喜欢。
他能够极其冷静地判断,刘季不是帝辛。他会为形势而退让,也会因利益而妥协。
他不懂为什么爱到深处反受其害,但他至少懂得了敬而远之。
他从前不明白老师为什么瞒着小师妹。
但现在他懂了。
……
是否有一天,太古魔导师的预言告诉了这个老者。
转世的大魔神王,依旧会有爱他至浓,伤他最深的弱点。
那个弱点,叫虞姬。
魔导师有幸,捡到了她。
……
他这样想着,想着,渐渐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是眼镜上有雾气吗。
可他的眼眶发胀,鼻头发酸。他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那道湿痕转瞬间又变得冰凉无比。
能看得清了。
他慌乱地抬手轻轻触碰着脸侧,眼角。
……
“我……”
男人强硬地抓着他的手腕,然后一点点沿着那道痕迹亲吻着,最后吻着他的眼睛,发出一声喟叹:“你哭了。”
像是满足,又像是惋惜。
良:请听我一言。
邦:你讲。
良: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姨妈来懒得排版hhhh以后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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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泪水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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