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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光倾落 ...


  •   回程的路上,不断有快马报来北面的消息,还有萧何所整理的,关于控制区域的情况。

      萧何控制流民已经初见成效,有煽动□□烧的人全部就地处决,表现良好的流民可以做工领粮。

      北面却一直处于你进我退,来回拉扯的境地。拖得时间长了,对主动攻打的人更加不利。

      张良还没真正去过北地,对于地势民情一无所知,更何况,他如今在车厢里裹着被子,奄奄一息。

      清醒过来还能和韩将军拌嘴这种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回光返照一般……

      那晚韩信虽然和他在一起,但身上没有兵器,即使知道阴阳家就藏在床底施法,他也无法直接言明,他们才是被偷袭的一方,没有万全准备,轻易动手只会送了性命。

      即使能离开逐渐升高的水域,他也只能咬牙泡在水里,等一切准备就绪。

      但那实在太冷了。

      启程没多久,他就受寒发烧了。

      不知道在哪里耽搁了下来。找医者,把脉,开药方,熬药喝。

      张良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多药,喝了又吐,吐了又被灌着喝。

      灌药之人不必提,现在正一脸恐吓之色看着他:“快喝。”

      他徒劳无功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韩将军:“不喝,没有用。”

      其实是有些效果的,从他已然能从昏迷不醒中清醒过来抗拒喝药来看,医者的医术已经得到了证明。

      为了拒绝吃药而谎称无效的这种行为,对于学者来说,也是生平第一次。

      “你还发着烧!你是脑子烧坏了吗?药不吃你想怎么好?”韩大将军一手持碗,一手抓着学者的衣领就把人掀翻了过来。

      棉被像是没合拢的饺子皮,缓缓撑开,露出了内里瑟瑟发抖的素菜馅。

      充满智慧的素菜馅生平头回被说成脑子坏了,哪怕是烧坏的。

      素菜馅说:“太苦了……咳咳。”

      人类的味觉承受不了这样的苦。

      韩将军看着缩成一团的人,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布袋。

      素菜馅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够。

      “想吃枣,先吃药。”韩将军治军严明,抗药不喝区区小事,多的是办法整治。

      “……”学者磨蹭着坐起身,幽幽地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

      将军看着他,便觉得有些担心。

      学者消瘦了许多,不见了脸颊边的软肉,玉白的面上没有了早前温润的色泽,透着青白的病态。带出来换洗的衣裳不成型地挂在身上,松松垮垮。

      他知道学者不耐苦味,光是喝药就吃尽了苦头,所以备着蜜枣稍稍镇着些味道,但学者的胃不争气,喝了就吐,他也没办法。

      他多少还是有些心软:“军师大人,你快点好起来,就能吃很多东西了,我让人去给你买炒面,素三鲜。”

      这样劝着哄着,总算是把药灌了进去。

      “车慢些。”将军推开车窗对着驾车的人说,“他刚喝完药,太颠簸又要吐了。”

      “是。”

      边上护卫的亲卫轻扯缰绳,靠近车窗:“前头是黑水镇,将军,今晚要留宿吗?”

      车厢里传出病怏怏的一句:“不留,赶快回泽中城。”

      亲卫一愣。

      只听车内将军语气不悦:“你不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撑住?”

      病秧子不甘示弱:“我们早一日抵达……你能早一日北上支援,南地事情已了……你,咳咳,何必耽搁。”

      “是我非要留下来看着你喝药的吗?!”

      “是……咳咳咳!”

      “……!!”

      亲卫默默拍马离远了些。

      张良捂着嘴,忍着腹中翻涌的不适,压下喉咙里的痒意:“要么连夜赶路……要么你带一半人马快马向北,我就夜宿……咳,黑水镇。”

      韩将军举着手里的空碗,冷哼一声,“你会老实喝药吗?”

      “……一碗药,三颗枣,我吃得下。”学者心里加加减减衡量许久,提出条件。

      韩大将军恨不能把碗扣在学者的脑袋上:“军师大人好官威,吃药和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一套套没完,也不嫌喘不上气是不是?”

      明明喝完药大部分时间都因为难受说不上话,一提到喝药的事就跟急了眼的兔子似的。

      韩将军看着默默无言的白发青年,蹲下身,平视着学者:“军师大人告诉我,我带人离开,你能保证你回去的路上不会有半点意外?阴阳家不回来追杀?南地就没有截道的土匪?”

      这一千多人走过来,才免去了多少灾祸。他们压载粮草的车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看。

      学者面色灰败,扶着靠枕,“黑水镇是主公的势力范围,再往北走……走大路……打好旗帜便可。”

      他知道韩信说的的确是事实,即便是过去臣服厘清的地方,他们没有心力一个个去找暗藏的钉子,更别说拔出来。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的确难以强撑了。打起精神想把韩信劝走,半口气没提上来就被韩将军裹起来扔在毛毯上。他们离开泽中,已经接近半月,照情势来看,韩信最该做的就是迅速北上和刘邦汇合,解决北地僵持不下的困境。

      他的病会拖多久他自己没有半点把握,被韩将军抓走随军的医者头发都吓白了一半,张良颇为过意不去。

      “夜宿黑水镇。”最终将军还是选择了军中独裁,学者勉强睁着眼,不再做无用之功。

      原本他们离黑水镇并不远,骑兵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但现在整支队伍分前后中护卫着中间这辆马车,骑兵与步兵同速,行进速度极其缓慢。韩信麾下军纪严明,行军途中不得私下交谈,打乱队列,无事可干又走得贼慢的兵士们嘴巴虽然不能动,眼睛还是能四处转的,他们都知道,那辆大马车里,装着他们病怏怏的军师。那窗格子只开了一条缝,生怕冷风吹进去要了军师的命。

      只有在埋锅造饭的时候,他们能简单说两句。军师和将军只带了亲卫去石桥镇,回来时亲卫死了一半,军师也一病不起。他们将军毫发无伤,却处处悉心照料着军师,军师烧得不省人事那几天,韩将军脸色黑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提枪杀人。

      于是士兵们传言,亲卫为了保护将军牺牲,而军师在与阴阳家战斗过程中替将军挡下了致命一击,将军才尽心报答。

      又有人说军师本就是天神下凡,两次与阴阳家生死对决,神力耗竭,难以为继。

      韩信一边细细说给军师听,一边撑着下巴,含笑看着白发青年:“军师大人,你说呢。”

      “韩将军实是故作不知,你我冬夜在水中泡了许久,良不比将军神勇无比,受寒发烧而已。”

      年轻将军布满粗茧的手掌在白发青年的额头上探了探,没探出所以然,又换了手背:“总算不再发热了——军师大人,您天神下凡,比我神勇无比合适一些。”

      病弱并未剥夺学者的思考能力,他看着笑意渐淡的将军,只一瞬就明白了韩将军的考量——韩信此刻不在北地,也没有传出暴毙的消息,必然在其他地方有所图谋,但等大多数人反应过来,事情已了。

      不知会过多久,但为了与项羽抗衡,再次诛杀两名阴阳家的事情必然要公之于众,军内这一千多人,还有沿途看到人马行进的百姓,客栈旁围观的众人,也许不明就里,但都有眼睛。

      为韩将军的功名显赫添上一笔未为不可,可就如同那天晚上暗暗说着要扬名立万却改口说是玩笑话一般,事情已成,韩将军似乎也不打算站在风口浪尖。

      可张良莫名觉得,那一晚将军对着他,一字一句说的话,是真的,只是没到真的时候。究竟何时韩信会毫无顾忌地说出那句话,他是否在等待那个一击必杀的时刻?

      学者恍惚地想着,如果大魔神王兵败身死,刘邦真正成为云梦泽与大河的君主……扬名立万的韩将军又当何去何从呢?

      学者突然意识到,即使他辅佐刘邦,在这个时间这种关键境况下,提出这个未来的威胁也无济于事,军中需要韩信,对阵项羽,更不能没有韩信。

      韩大将军可以在军中一呼百应,可以在战场大杀四方,唯独不能在这个时候获取民间声望。

      韩信对情势一清二楚,只是还有一点——

      “韩将军。”张良觉得有些闷,将裹着的棉被松开了些许,“韩将军……若良……咳咳,良身体无恙,将军会北上援军吗?”

      他的声音极其细弱,除了面前的人,没有人听得到。

      韩信刚想收回的手顿在半途,食指点了一下白发青年的眉心:“不会。”

      “……也是不想……咳,争功的缘由?韩将军是否对北地战役情势有所判断。”

      “嘘。”轻点在眉心的手指顺着鼻梁滑下鼻尖,挡在了学者苍白的嘴唇前。

      韩信右手食指感知着学者轻缓濡湿的气息,他动作轻柔地靠近学者,语气却变得有些冷硬:“军师大人,你若真的知道信的想法,会不会转头就把信出卖给主公了?”

      白发学者默然。

      将军笑得很轻,但学者离得近,能清晰地感知到面前人胸腔微微振动,将军说:“喝了药,也说了话,睡一会吧。”

      学者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翻来,覆去。

      “怎么?”

      “……咳咳,睡不着。”

      韩信小声问:“军师先生,可是脑子里装着问题就睡不着?”

      “……”

      韩信挨得更近了些,看着白发学者因为咳嗽难眠青黑的眼底,终究放软了声音:“军师大人,韩信当下,只想做好眼前的事,还不到你多虑的时候,更何况——我不去北地,你说的原因,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湛蓝清浅眸子在昏暗的车厢中依旧光彩夺目,但这双眼睛的主人却着实有些萎靡地靠在角落,这副任人摆弄还有心力好奇的模样,一点也不落地装进了将军的眼里,也藏在了心底。

      “军师大人,你觉得,主公现下会盼着我去吗?嘘,你还是别说话了,他不会,北地流寇不算强敌,却极难斩草除很,有陈平樊哙他们在,再加上奇迹之力,主公不会有性命之忧,北伐流寇是朝内默认的易事,只不过遇上了些许阻碍,全然算不上危在旦夕,我去做什么?当着全军的面剿匪?若是主公一开始派得是我也就罢了,但不是,明白的话点头。”

      军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韩信眉毛一抬,干脆贴着那人耳朵:“是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哈哈,别说话,你不是,军师大人,你是天神下凡。”

      这样紧紧地挨着,亲密地耳语,让将军觉得,他和白发的学者,此刻也是紧紧依偎着的。不让他的军师有机会为别的人皱眉,他看着那个白毛脑袋陷入思索,甚至困惑的模样,也很教人满足。

      留宿之前,韩将军照旧让人打扫客房,烧上炭火,用汤婆子暖上被窝。才重新回车上,帮着学者密密实实地穿上斗篷。

      在外行军的时候一切从简,这时伤病也没有步撵车轿可以代步,军师大人也不例外。韩信压着嘴角的笑意,轻轻蹲在马车前:“军师,请。”

      “谢过韩将军,咳咳。”学者勉力扶着车框,喝药喝得他难有食欲,胃部不适,时常呕吐,只是稍稍站立一会便觉得两股颤颤,他攒着力气扑到了那个宽厚的背上,韩将军除去了铠甲,朱红短袍挡不住一身血气,热腾腾的,伏在将军背上的军师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得胸腹暖意融融。

      “韩将军,该洗头了。”

      “军师大人,你也是。”

      当晚,韩将军洗了头,军师却未能如愿。

      “军师大人,等你病情大好了,才能洗,否则,还要多喝几天药。”

      喝药是一个足以让军师快速屈服的理由。

      韩信仍旧是搭了一块板床,在角落里。他会先搬一张凳子,坐在军师床头,和军师闲聊,一问一答,有时候是他自己说,他和军师相处没几日就发现,虽然病得难受,学者还是一样容易被其他话题吸引,短暂地忘记病中苦痛,他就这样一句一句地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有时候又是自己说一些过去的事情,说着说着,看着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睡意,他就放轻了声音,还是一句句的,直到学者的呼吸渐趋平稳,不再回应。

      又过了三天,他们已经离泽中城不过一日半路程,军师即便是碎了的瓷器,此刻也早已一片片粘好了,虽说几步路走的还是不稳,但不咳嗽了,也不吐了。韩将军兑现自己的诺言,兵士在镇子外安营休息,埋锅造饭,而他带着军师,在亲卫的保护下,下馆子,吃点心,吃炒面。

      虽说军师觉得已然大好,可以不用留宿镇中,韩将军却以北方战事顺利,主公已经在南归的路上,而这个镇子的点心炒物尤其好吃为由,成功留住了归心也没那么似箭的军师。

      白发学者吃得香,听着韩信说起北方的战报,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说,主公在南归的路上?”

      “是,怎么?”

      临别那天,刘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关于奇迹之力的运用,他来不及多问些什么,也来不及多说些什么。

      但张良觉得,至少在本营泽中城,是能够有让刘邦借以传送回来的人,以防刘邦离开,萧何无法控制的局面出现。

      如果不能直接回来,需要领兵南归,就是出于某种考量暂时不肯使用,又或者是因为奇迹之力用过了,短时间就无法再次施展。

      能够一瞬之间跨越天涯海角的能力,不可能任意施展。

      “在想主公?”

      学者醒神,点了点头。

      韩信掰了一块糕点,大剌剌地说:“……军师回去,有什么事都能细细去问主公,何必在这苦思冥想。”

      白发学者一怔,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这异样的情绪瞬间笼罩了他,让他稍有好转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不曾放松的韩信立时站了起来:“怎么?吃太多了肚子难受?别吃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筷子。

      学者握着筷子不愿松手:“不是,没有。”

      韩信没有强行去抢,他知道学者不太会说谎,但他也确实看到了学者额上渗出的冷汗,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声问:“究竟为何?”

      “……不知道。”学者盯着面前桌上剩下的食物,短暂的思索无疾而终,他甚至有些气馁,“不想回去。”

      韩信沉默地看着他。

      张良不知道如何解释,这很奇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抗拒回到泽中城,明明离开的时候,还觉得旅途不安稳。

      “军师大人,大约是你习惯了在外行军的生活,虽说不必城内舒适,却自在许多,回去住两天,你就习惯城内的生活了。”韩信夹了一块赤豆糕,送到学者面前,“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看着学者咀嚼着咽下最后一口,韩信笑了:“军师大人,我刚刚那样,才叫安慰,安慰之辞大多欺人,不过是为了教人心里好受一些,你呢?你好了吗?”

      你是否仍要寻根问底,是否还会因为得不到答案而辗转难眠?

      但那个苍白的青年,只是放下了筷子,低着头对他说:“谢谢将军,好多了。”

      为什么要让人动摇你的心性,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不安又无措的神情,因为我说亲自去问他吗?聪明如你,又怎么会想不到你究竟在恐惧什么,不,或许你还无法理解恐惧这种情绪,就连专注对付湘夫人而差点命丧湘君之手却没有变过脸色的你,因为一句提到他的话,惊得出了一头的汗。

      “房间在哪?”他拉着神思不属的白发学者,跟着店家进了临时准备的客房,依旧是烧上了炭火,屋内的暖意让人放松。

      不如就这样告诉他的好军师,军师大人,你在害怕,你在恐惧那个男人,那个你称之为朋友的男人,你或许要问我你为什么会怕——可是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样做有意义吗?韩信看着沉默着靠在床头的学者,学者带来的书已经看完了,手中没有了书,心里装着事苍白学者像是因为失去了养分一丛兰草,怏怏不乐,那情形比吃不到糕饼炒面要严重许多,喝药或可与之较量。

      韩信一向自负,他知道如今的刘邦不能没有他,他也知道,如今的刘邦,同样不能没有张良,张良张子房,仙人转世的传闻已经不限于军中,今后南地都会知道这样一个人在冬夜中是如何对抗曾经雄踞一方,却为祸作乱的阴阳家,这样的神仙人物,传言在刘邦未发迹之时就决意辅佐,又怎能不让人多想谁是天命之子?

      韩信不信命,可大多数人都是信的。南征北伐之后,刘邦的势力会更加如日中天,他们最终要除掉残存的阴阳家,如果没有张良,也许要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训练好的兵士浪费在与魔道的对抗之中,如何再去一争天下?

      没有人们口中天神下凡的军师做伴,刘邦天选之人的位置能坐多久?

      韩信想,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没有张良的时候,还不到没有军师的时候。

      对刘邦是如此,对他……亦是如此。

      对于张良呢?

      绊住神仙的人不是他,对于这件事,韩信觉得不甘,也觉得庆幸。

      对不起。

      他们和以往一样熄了灯,韩信扯着一床单薄的被单躺在板床上,一动不动。

      夜半时分,耳力极佳的韩将军听到军师在床上翻滚了几圈,撞到了靠内侧的墙上,还倒抽了一口气。韩将军憋着笑,蹑手蹑脚下了床铺,朝军师的方向摸了过去,他坐在床头,拍了拍那瘦弱的肩头。

      学者转过身来:“……韩将军为何半夜不睡。”

      “军师大人又为何不睡?可是又在想吃饭时候的事情?”

      学者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老师曾说过,预感绝对想不通的问题,只要不是大事,便可暂且搁置。听了韩将军的安慰,我已经好多了,此时并非大事,无需深究。”

      黑暗中,将军露出了一丝苦笑:“那又是为何?”

      “……前几日我与韩将军谈话至深夜才入睡……如果所料不错,这大约也是习惯罢。”

      瞧,韩将军嘴角的那丝苦意又被军师三言两语吹散。他翻身躺下,甩开长靴,钻进被子里。

      “……韩将军,我早说过,板床难以安寝。”

      “是,军师说得对。”

      将军侧身对着学者:“军师大人,既然你我皆难安寝,莫如闲话一番。”

      学者从内侧墙边翻过身来:“韩将军想说什么?”

      将军嫌马尾碍事,抬手解下缚绳:“就说说——韩将军为何不愿北上,为何泽中城近在咫尺,却依旧不愿加紧回城。”

      “……?”学者显然有些疑惑,却还是老实地罗列着答案,“不争功……满足,主公的好胜心……”

      这是前者的答案。

      后者呢。

      “韩将军故意拖延回城时间……是为……主公南归,泽中城必然已知,近日泽中城即有流民,亦有城中暗藏反心者,主公率先获胜归来,于城中士气的作用是难以替代的,将军早归,效果便大不如前。”

      “还有呢?”

      “……韩将军一路照料,我甚为感激。”

      “唔,为照料军师,还有呢?”

      “……韩将军莫非也喜欢吃糕点和炒物?”

      军师已然智尽,于是推己及人。

      韩大将军扶额。

      “韩将军可有补充?”白发学者不自觉靠近了些。

      将军闻到了身旁馨甜的糕点味道,那股苦涩的药味总算渐渐散去了。

      短暂地沉默让学者会错了意,他犹豫了一会,才说:“韩将军,我亦是守信之人。此次南行,与将军所谈论之事,良……我不会出卖。”

      韩信失笑,他不过提了一句,学者便记得如此牢靠,他玩笑道,“只是此次南行对吗?若将来军师觉得……信有些不妥,一定会如实告知主公,是也不是?”

      韩将军听到了白毛脑袋摩擦枕头的声音,大约是在点头,学者的回答迟了一会响起:“是。”

      “韩某也是。”韩信仍是想笑的,却听到自己说,“军师大人,请千万小心,军师日后若挡了韩某的道,韩某也不会有所顾忌……利用,伤害,欺骗,甚至于灭口……但军师若是身体大好了,也不妨将欠韩某的那坛酒,一同饮尽。”

      “……我何时欠将军一坛酒?”

      “军师大人,喝酒误事,忘了吗?”喝酒误事,美色……误人。

      “……好。”学者是不善饮酒的,当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时,也不会拒绝。

      “……子房,所以你还没想到那个缺失的答案吗?”韩将军悄无声息地改了称呼,又在等着,像是期待着什么。

      “……”张良平躺在床上,他觉得今夜的韩信话尤其多,又显得尤为急躁。他不知道韩信这样费尽心思划清关系是否为未雨绸缪,刚刚与他谈论将来的韩大将军,此刻又似乎只是韩信而已,他不知道答案,但又觉得未免辜负出题人一番期待,这些时日,他和韩信学了许多与人沟通交流的策略,他加了两个字:“韩……重言,我不知。”

      温热的吐息陡然靠近了许多。这次便不只是唇贴着唇,不愿压到军师尚且虚弱的身体,韩将军扳着这人同样脆弱的脖颈,让他侧过头,与自己唇齿相依。

      即便已经洗漱,军师尝起来,还是甜的。绵软的舌尖只会颤颤原地不动,任由他将它卷起放下,便是牙齿,在唇瓣被撬开的那一刻,就僵硬地上下分离,甚至不曾磕到韩将军哪怕一下。

      韩将军细致地扫过能接触到的每一个温热的角落,将口中泛滥的甘甜悉数咽下,他感受着军师渐驱急促的呼吸,调笑着说:“军师大人,韩某学会用鼻子呼吸了,你呢?”

      未及回答,将军复又占据了军师的唇舌,不留余地……

      直逼得军师鼻尖泛红,眼角蓄泪,将军方才轻咬了一下那人的下唇,算是放过了。

      黑暗中军师迫不及待的喘息持续了很久。

      “韩将军是为了勾引我?为何几天前却无动静?”

      韩信震惊地揪着床单,一时间无言以对。

      【军师大人,你这叫勾引。】

      他起身点起桌上一盏小灯。

      昏黄的灯光一点点浸透冬夜的黑暗,照亮了斜倚着着枕头,侧过身向他求证的学者的脸庞。

      因为呼吸不畅而难得红润的脸庞。

      趁着今夜,他还能多看几眼。

      ……

      韩信在投身刘邦麾下前,曾是项羽的部卒。那个男人有万夫不敌之勇,人们尚且犹豫是否要反,他就已经一身重甲拼杀在前,血气点燃了部卒的血性,他们无往而不利。跟随男人同乡而出的许多人都得到了晋升,韩信去的时候,留给他的也就只有一个部卒的位置,因能认字,还能留着处理些杂事,再多也没有了。他了解了东部的形势,走得毫不犹豫。

      从离开大河流域,来到云梦泽的时候,他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和人们口中的英雄霸王决一死战,并非只是为了证明什么——诛杀霸王,也只是他前行的一步,或者说一大步。

      有关项羽的消息,他从未落下,哪怕与战事毫无关联。

      项羽帐中有佳人,善骑射,能歌舞。既是知己红颜,又是同袍战友。

      美人伴君侧。后来听说他们即将完婚,韩信也不过付之一笑。

      英雄爱美人,人之常情。

      没想到刘邦军内也有【美人军师伴君侧】的荤段子。

      武将换做文臣。佳人变作神仙。

      刘邦和项羽一样吗?

      已经重兵在握的韩信很清楚,他们决然不同。

      “军师大人,张子房,子房。”他仍旧亮着那盏灯,一步步走回床前,“那是报答,子房以安慰之名,行勾引之事,韩重言以报答之名……对,也是勾引。”

      白发学者的呼吸已经恢复平静,沉寂的目光中亮着他点的那盏灯:“我觉得……你在说谎,虽然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那目光中带了点得到错解不满。

      “有根据,我承认,我在说谎。”他贪恋地看着那张仿佛玉雪砌作的脸,“军师大人,韩某与军师大人两清了。”

      那坛酒,也还是不喝了。

      刘邦比他们早一日抵达泽中城,在他们一行人缓缓向泽中城南门靠近的时候,他就得到了快马传来的消息——

      “主公将文武官员于南门迎接韩将军与军师。”

      韩信抬头,看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会是士气大振的一天,或许在将来还会载入史册。

      他又看向那辆马车,他离得很远,不去问,也就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是否还会惴惴不安。

      又或者早就已经用习惯的那套说辞说服了自己,只是安静地坐着,或许还会在想,为什么从昨天醒来,他就没再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可学者只是平静接受了。也许就像白发青年亲口说的那样,不足为道的事,不足以追问。

      他策马去往前军,让车驾处于中军位置,这样一路紧行慢行看到了人头攒动的南门,门前是将士文官,两侧是泽中百姓和居中分隔护卫的亲兵,持剑的君主站在最前。

      他看不清为首男人的神情。

      就如北地的战报虽有延迟,也会经由泽中城到他手中,方便军情判断,从他们离开泽中城往南,每日也会传回消息,除了他拟送的战报,自然也有夹带回去的消息,他的亲卫里有两个是萧何给的,一个死在那天晚上,另一个想必这几日也没闲着。

      他的主公会勃然大怒么?因为自那夜以后他与他的军师夜夜同宿?因为张子房永远不会只属于他一个人?因为他的仙人摆脱了他的掌控?

      快到南门时,韩信与骑兵们翻身下马,前军左右散开,中军上前,只几名亲卫护卫着马车与他汇合。

      他上前一步,轻生说:“军师大人,到了,请下车罢。”

      说罢,疾步向前行礼,沉声道:“主公,韩信未能完成嘱托,军师力战阴阳家,未能及时相护,以致军师风寒重烧不能痊愈。”

      紫衣银铠的君主将佩剑交与身旁的护卫,同样快步向前,实打实地扶着他行礼的手臂:“未曾想隐瞒行踪依然被阴阳家偷袭,没有韩将军和军师,这一千兵士的性命尚且不知会折损多少……保全兵士,击杀为恶作乱的阴阳家,先生与将军,皆为栋梁,有功当赏。”

      刘邦不是项羽。

      至少这句话说得豁达,情理兼具,旁人听不出分毫不对。

      韩信收拢臂膀,缓缓直起身,直直地盯着微微笑着的君主,男人幽紫色的眼中看不出什么。

      愤怒,忌惮,嫉恨。

      什么也看不到。

      但也看不到真心实意地赞赏。

      到底是生气了。顾全大局,为激赏文官武将的士气,亲自来南门等候的男人,会比西面的项羽更得人心,也更耐得住性子,忍得下脾性。就算大多数人都知道男人的本性又如何,他愿意让步和妥协,足矣。

      这样的人,对于绝大多数现在跟随的人,是一个好主公。

      对那个人呢?那个连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明白,对所有恶意善意都懵懂接受的人来说,这样的主公,是他所期待的吗?

      吱呀一声,马车门被打开了。

      这本该是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所有准备的一幕。但所有人都一瞬恍然,所有人都悄然屏息。

      只是开门的声音而已。

      韩信看到了刘邦眼中炽热的火光。

      看到了他一瞬布满阴云的脸,和想要掩饰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思念。

      只是开门的声音而已。

      他看到了刘邦垂在身侧微微颤动的手。

      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

      只是开门的声音而已。

      他看到了那双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眼睛里,什么都有了。

      愤怒,嫉恨,难过。

      惊喜,思念,担忧。

      最后都敛作浓浓的警告。

      韩信不知道,那警告是给他的,还是给刘邦自己的。

      转瞬之间,男人又是那个脸上几分惫懒,行动间从容大度的主公,男人转过身,迎向那辆马车。

      除了韩信,没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学者一头卷曲的白发长了几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学者是瘦了,原本还算丰盈的脸颊已经看不见多少肉,鼻梁挺翘,眉眼清丽,愈发不像个男人。因这几日多少吃了些东西,不至于形销骨立,可还是撑不起原先还算合身的斗篷了。

      像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学者穿着冬衣,还是畏寒。医者说,若不好生将养,天一冷就要受罪,冬日里大毛斗篷不能离身。在云梦泽这样潮气重的地方,日常的铺盖都要一日一晒。

      韩信不远不近地站着,没挪过步子,他看到那紫衣银铠的主人,走到一半,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

      从前将士们谈论军师神仙人物,一半是为了那神乎其神地传说与军师料事如神的本事,另一多半是为军师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与军师接触多的人会知道,那双常作冷漠的双眼,大多是因为白发军师的不通世故,不食烟火。

      如今扶着车门立于马车之上的白发学者,玉样的脸庞,雪色的长发,身上披着那一顶月白的斗篷……天光漫洒,却尤其偏爱他,浅浅的金光勾描出修长清癯的身躯,寻常寡淡的素色映照着灿烂的日光,有着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学者蔚蓝的双眼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数息之间,无人惊扰。

      白发学者眨着眼,似乎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他扶着车框想要下车,松垮的斗篷便歪到一旁卡着脖子,颇为艰难。

      一旁的亲卫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搀扶。

      有人比他更快。

      紫衣君主站在马车旁,伸出手:“先生辛苦了。”

      韩信冷眼看着,他在想,如若马车上只是一个徒有美貌状若仙女的女人,也许紫衣君主便不会那样克制矜持,而是一把揽在怀里,不教他人觊觎。

      行至途中的失态,究竟是因为张良恍若神人高不可攀,还是因为他显而易见的消瘦苍白。

      但没有人会在乎他们主公的刹那失神。也没有人去思考为什么。

      人们在心里惊诧着,他低头了,他在看着那个人。

      那宛若天人的白发青年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怔愣,犹豫着。

      人们在想,怎么了?神仙是不愿下来么?

      韩信隐约知道,大概是没人教过他,此情此景,他该作何回应。

      紫衣人耐心地举着手,抬头望着他。

      天人大约知道此刻并无多少时间留作思考,便轻轻递出手,扶着歪了的斗篷,寻机跳了下来。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对着面前的人。

      他说的是什么呢?

      韩信知道,他从来想不到客套场合的答案,索性说了一句。

      “嗯。”

      天人降世。

      他被一只手牵着往前走,方向大概是南门正中,官员百姓簇拥的地方。

      牵着他的人是谁呢?

      不知道是那个武将,扯着嗓子高喊着“是主公!是主公!”

      文臣不甘落后:“主公显德,千秋万岁!”

      一时间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夹道的百姓也跟着乱喊一气。

      天命所归,民之所向。

      它来得比韩信预想的还要快。

      也比那人预料的更早,以至于听着城门口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像是难以忍受一般,拉着学者,不做他讲,径直向着南门内去了。

      那里停着更有身份的车驾。

      白发的学者很安静,他跟着身前的人,也只看得到那人的背影,走得慢了就会被拽得跌跌撞撞,走的快了会一不小心撞上身前的人。但他只是安静地跟着。

      你说啊,你让他走慢点,让他停下来看看你。

      你让他好好转过身看着你,看看你到底是谁。

      红发的大将军在心里念着,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他不信命。

      他只是觉得。

      有本事一辈子别松手。

      他终将离你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天光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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