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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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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祁丝毫不在意,习以为常熟能生巧的把校服外套一脱,甩在椅子上就往外大步走去。临走前,她回头深深的看了秦淮一眼。那双漂亮的眸子此时异常平静,右眼角下,是一颗鲜红的泪痣。
秦淮抬起头,眼里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但是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动作,尤祁已经只剩下一个转身的背影。
她的长发在空中扬起一个潇洒飘逸的弧度,脖颈的曲线修长且笔直,肩膀很平,有点儿宽,右边儿还因为常年单肩背包而稍稍向下塌陷,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瑕疵。
许多年后,每当秦淮想起这个背影,都觉得尤祁与自己隔了千万里的山海,那一个转身没有留恋,也没有温度。
过了许久,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已经打响,张强从门外进来了,尤祁却迟迟没有回来。
张强红肿的塞着两团纸的鼻子,丝毫挡不住那趾高气昂的得意洋洋的神情,还小小的瞪了秦淮一眼。秦淮冷着脸看着他,没说话。
他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巨大的不悦,强忍着才没一脚踢到张强凳子上。
秦淮现在脑子里有点乱,他想不明白很多事。
比如班主任为什么不叫他去训话,比如尤祁跨出班门那一刻的回眸,再比如她右眼角下那颗平时被眼镜遮挡的严严实实,却在此刻鲜艳欲滴的血红泪痣。
长这么大,秦淮就没这么烦躁过。他虽然练过三四年散打,却也是第一次和人发生矛盾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出手打人的。
班主任会怎么做?叫家长吗?还是让他给张强道歉?张强去办公室说了什么?会不会把所有责任推给自己?
秦淮在心里冷笑一声,没所谓,他不怕担责任。对于这种人,打两下也算是给他涨涨记性,顺便给他做个榜样,告诉他什么叫别遇事就赖别人,碰着硬茬又怂得不行。
狂风骤雨还在撕扯着街边那可怜的白杨树,毫无休止停歇之意,天空灰蒙蒙的,发狠的往下压着,压的人心里憋闷,望着那疯狂叫嚣着的、铡刀一样落下的雨点,秦淮更是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秦淮正发着呆,突然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尤祁回来了,他有些迫不及待的转过头。
结果,不是她。
王城从后门进来,轻声对秦淮说:“你出来一下。”
秦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心说一句,终于来了吗,就轻声尾随王城而去。
王城并没有把他带到办公室,而是就在走廊里跟他面对面站定,眉目间有些凝重,先开口道:“秦淮啊,你以后做事小心点,不要毛手毛脚。今天要不是因为你,他俩也不能打起来。”
秦淮垂着眼睑,点了点头,皱着眉没吭声。
他知道,其实他现在也有点懊恼自己方才的冲动,可是在他这个年纪,脾气上来的时候,哪还有理智可言?
只是王城的一番话,又让他有几分不理解。
王城不是应该训他小小年纪舞刀弄枪的不学好,然后让他把事情原委说一遍,最后二人相互道歉和解吗?
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城看他态度还算诚恳,不比尤祁蛮横,就叹了口气道:“张强说,你不小心把午饭洒尤祁桌上了,尤祁以为是他洒的,所以他们打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儿吗?”
秦淮脑袋很混乱,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可是一时间又没反应过来到底哪儿不对,就抬起眼睛看着王城,没吭声。
王城以为他默认了,继续说道:“你刚来,不太习惯这儿的规矩也正常。老师就是想告诉你,以后拿饭的时候小心点,别再像今天这么毛躁。”
秦淮耳畔一阵蜂鸣,唇张了张,发蒙的大脑却发不出说些什么的指令。
原来在王城的思维里,打架和把饭洒了之间,饭才是重点?
王城挥了挥手,有点疲倦地说:“好了,你先回去吧。”
秦淮本想问一句“我同桌呢”,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脚下下意识的动作带回了班级。
是,他想问问,尤祁呢,尤祁人呢?要不是因为他,尤祁也不能跟张强打架吧?她临走前眼睛里的平静,是不是在骂他?这是他的错吗?他不该冲动的吧。他应该趁尤祁不在,把那团饭留下的狼藉收拾干净,然后给尤祁道个歉,解释一下自己也不是故意的。
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可是他做什么了呢?把张强揍了,把尤祁拖下水了,重点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一点责任也没担上。
怎么回事。
秦淮脑中好几个懵逼的问号无处安放,呆愣愣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仿佛凝固在空气里。
这时,他突然听见前面传来敲桌子的声音,他抬起头,发现张强勾着胳膊,头也没回地丢过来一个小纸条。
秦淮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到:今晚打游戏,你给我当辅助,我没告老师。
秦淮一下子就愣住了,半晌,在纸上慢慢写下:我不打辅助,今晚玩不了。就把纸条传了回去。
张强那边又写到:你他妈还生我气啊,我都没说啥呢,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秦淮:没生气,真玩不了。
张强没再回话,剩下秦淮一个人拄着下巴发呆。
张强说,他没告老师。
秦淮没由来的心里有点激动,他想得挺明白的了,这事儿虽然和张强脱不了干系,但自己也有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张强这智商,还真是彻底让他为之感动了一把。
但是,尤祁呢?
他的心里突然又泛起一股没由来的烦闷。
秦淮自认为,自己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如果不是刚才火气上来了收不住,又怎么会把尤祁牵扯进来呢?
秦淮并不是在担心,只是在诧异,也在小小的责怪自己。
下午第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秦淮的右边一直空荡荡的,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路过。
秦淮觉得有点儿不自在,虽然他和尤祁才认识两天不到,但是这个人真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超出他对“女性”的认知。
他眼中的女孩子,应该是像燕眠那样,恬静温润的,可爱单纯的。秦淮没想到也没见过,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爷们儿”的女生,抡着凳子干架居然都没掉一滴眼泪,甚至连离去的背影都相当嚣张洒脱。
这还能说什么呢?除了一句“牛逼”之外他真的无话可说。
他也确实不该说什么,他隐隐觉得不安。
一节课又半梦半醒的过去了,下课铃炸响之际,七班的学生们几乎在顷刻之间作鸟兽散,甚至没有一个人问上一句:“哎?尤祁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秦淮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莫名其妙的就觉得有点儿心疼。
但紧接着,他又开始骂自己今天脑子进水了不成,居然像一个伤春悲秋的小姑娘。
尤祁晃晃悠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节课上课了,她“嘣”的敲了一下后门儿,在全班人的目视下走了进来。
秦淮转头看她时,着实吓了一跳:“你洗澡去了?”
尤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见她此时面色苍白不堪,衬的那颗泪痣更加红艳似火,娇艳欲滴。下巴和睫毛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痕遍布满脸,甚至打湿了几缕头发。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还有些潮气。
身上,长长的校服袖子被她粗暴的撸到肘关节处,露出白生生有点微胖的小臂。浑身上下被水滴溅染的斑斑驳驳,大片大片的湿着,衣角还有些未干的水迹,正往地下滴答着。
“洗了把脸。”尤祁坐回到椅子上,淡淡道。
秦淮一怔,随即感觉眉心一阵狠狠抽搐。
您这是掉洗手池里了吗,洗把脸能把自己洗成这样?
秦淮不知道的是,尤祁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快忍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了,她讨厌在任何人面前流泪,所以她越走越快,几乎是用逃命的架势,朝厕所奔去。
从办公室到女厕所的一段路,人很多。尤祁仰着头,脚步飞快,死死瞪着双眼,才没让滚烫的泪逃出眼眦。
冲进厕所之后,她几乎是扑到了洗手池上。粗暴的拧开水龙头的一瞬间,眼泪顷刻爬了满脸。
尤祁把脸埋在手里,捧起沁凉的清水,发狠的往脸上拍着。
“啪!啪…”清水混着巴掌,几乎是扇在她的脸上。周遭从厕所出来的女同学都朝她这边看,用看神经病一样的口吻说着“她干什么呀”“有病吧”的嘲讽。
尤祁就当听不见。
像一个疯子。
狠狠地,一下一下拍打、揉搓着自己的脸。
直到面皮下面不再是炽人的温度,她才勉强冷静下来。
尤祁抬起头,周围的人早被她吓走了,只留下自己周围那些,大片大片的、被溅得飞起的水迹,脚下也满是污水。
尤祁低着头,两条胳膊垂在身侧,一直以来努力挺直的脊背,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佝偻着。两条腿在地上扎根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王城的骂声还在耳边回荡着,尤祁当时很生气的顶了两句嘴,现在稍微冷静下来,只觉得一阵阵钻入心脏,疼入骨髓的屈辱。
她拼了命的维护尊严,甚至不惜采取最原始的暴力,仍然于事无补。没有人看得起她,也没有人心疼她,她很悲剧。
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的流淌,上课铃也震耳欲聋的响起,但尤祁感觉自己根本听不见那些声音,就那么站着,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发呆。
此时她心里要想的是什么,她已经理不过来了。所有的一切都狠狠地扎在心上,像荆棘一样死死缠住她。
要被找家长,要去道歉,要赔钱…
尤祁问自己,应该想什么呢?想些什么才能尽量表现得自己不在乎呢?
尤祁扭头看向窗外,那暴雨原来早就停了,只剩下阴恻恻的低空,和夹杂着腥味儿的风,它们窃笑着,连着那流淌满地的污水一起,咒骂她,羞辱她,桎梏她。
碾碎她。
尤祁回过神来的时候,秦淮正瞪着大眼看她,脸凑的有点儿近,甚至能看清那上面的细小绒毛。尤祁一惊,瞳孔猛然缩紧,狠狠推了他一把。
“卧槽…”秦淮没提防,被推了一个趔趄,小声痛呼道:“你干什么啊!”
“你干什么。”尤祁的眼里闪过一抹不自然,转瞬即逝后便被森冷代替。
“我叫你半天你都不搭理我,”秦淮瞥了眼讲台上的英语老师,转头说道:“你咋了?”
尤祁觉得头很疼,艰难开口道:“不知道。”
秦淮似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你跟老师,怎么说的?”
尤祁趴到了桌上,恹恹道:“无非就是叫家长、道歉、赔钱,他还能咋的。”
秦淮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赔钱?陪什么钱?”
尤祁抠着钢笔冒上的纹路,也不怕张强听了去,直直的说:“医药费呗。”
秦淮一愣:“医药费?”
什么医药费,张强此时正好好的坐在自己前面,陪什么医药费?
“他鼻子不出血了吗,非说自己鼻子疼,要上医院。”尤祁道。
“他…我操?”秦淮差点喊出声:“什么东西?上医院?”
前面的张强动了动,转头看了尤祁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和嘲讽。
尤祁连一个眼神都没稀得给他,翻开英语书,心不在焉的开始看。
一旁的秦淮却坐不住了,刚想再问什么却听见了张强狠狠的咳嗽声。
秦淮忍着心下的不安,熬到了下课。刚一响下课铃,他就一把拽起尤祁的手腕,往班门外大步走去。
尤祁没反抗,就一直被他拖到了楼梯间没人的角落。
秦淮死拧着眉,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尤祁看了他一眼,突然就嗤笑了起来,眼神里甚至带着点不屑:“什么怎么回事,放心,跟你没关系。”
秦淮不知是被她的眼神刺激了还是怎么,心脏就好像被人狠狠一扎,怒声开口道:“你他妈跟我说清楚,陪什么医药费,人是我打的,凭什么让你陪医药费!”
尤祁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知道你和张强关系不错,他都没把你打他的事跟王城说,啧,兄弟情深。”
所有的责任,现在全都是她的。行,没事儿,她认,她就没指望秦淮会傻逼到自己主动往枪口上撞。
打架斗殴,轻则赔礼道歉,重则退学查办。不爱学习归不爱学习,有几个学生真的希望自己被学校灰溜溜的撵走?
秦淮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是他从尤祁的语气里听出了嘲讽。
她嘲讽什么?嘲讽此事因他而起,他却全身而退?还是嘲讽这件本是他们之间矛盾,结果却让尤祁替他背了黑锅的事?
秦淮脑回路弯弯不够,一时间真的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猛的就腾升起一股烦躁,压都压不住,直冲脑仁儿的烦躁。
尤祁盯着他胸口的英文字母图案看了一会儿,有些失神道:“你不用管了,跟你没关系。”说完,转身就要走。
秦淮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咬着牙吼道:“你他妈有病吧,为什么给我背黑锅!这事儿跟你才他妈没关系,张强那鼻血也不是你打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说!”
“说?”尤祁似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仿佛听见了一个星际笑话:“说要是有用的话,我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关键是谁他妈相信啊?我手上还有血呢,他告状告的也是我一个人,我说啥,我说鬼打的?”
尤祁顿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到:“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你不用担心。这事儿本来也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自己冲动,我不会推卸责任。”
秦淮再一次说不出话了。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尤祁的性格,就那种对所有事都不屑一顾的态度,那种从骨子里迸发的豪迈和担当,真的让他自愧不如。
秦淮的声音陡然颤了起来,说道:“不行,人是我打的,事儿是我挑的,张强不承认我他妈也就算了,反正医药费不能你赔。”
尤祁还想说什么,却被秦淮紧接着道:“你父母现在知道这事儿么?”
尤祁一愣,语气里突然就染上几分无力,拧着眉说:“晚上回去…就告诉他们。”
秦淮没说话,半晌,他狠狠抓了两把头发,转身欲走:“他们…算了,我去找老师说清楚。”
尤祁一把拽住他:“我说了几遍了,和你没关系,和你没关系,王城他就是看不上我,他巴不得找个理由制裁我,而且…”
秦淮上楼梯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而且,就算没有你,这一架我也迟早要打。”尤祁的语气异常平静,甚至还有点快意。
秦淮一挑眉,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手。
尤祁拧着眉,道:“我俩不对头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架是迟早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就算你去解释,王城也未必会信,所以,没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秦淮声音高了几分,“要不是因为我,你…我…”
秦淮激动的有点喘不过气儿,大脑混乱不堪,本就不太会说话的嘴此时更是无法组织起一串连贯的语言。
尤祁看着他那大眼睛里清澈的水光,和那涨红的、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不知怎么,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人…尤祁被脑海中突然划过的“呆萌”一词逗乐了,那因为揽不到责任而憋屈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玩儿的。
秦淮自以为凶猛的狠狠瞪了她一眼,却见尤祁短暂怔愣之后笑的更欢了,双手都捂在了肚子上,他死死绷住那微微上挑的唇角,没好气儿的说:“笑啥笑。”
尤祁哈哈笑着,半晌才直起腰,抹着眼角的泪花儿,“哎”的叹了声气。
“嗯?”秦淮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在叫自己,条件反射的就应了一声。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抢这种风头。”尤祁没戴眼镜,一双柳叶眼笑的弯弯如月牙儿,好看的卧蚕将那平时冷硬异常的眉眼衬出好些个似水柔情,唇畔张合,她轻笑起来:“淮哥,谢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