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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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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阴冷潮湿的暗街,是李兰亭的居身之所。
墙缝生满青苔,石壁爬满藤蔓,日光被高楼遮蔽,砖瓦渗出水来。这个陈旧幽深的地方,在他搬进来之前就没几户人家,也就静的出奇,不过仍能隐隐约约地听见街尽头传来的车流声。一晃就是三年了。
记得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刚满九岁,是由他母亲领来的,惹人疑惑是这狼狈的妇女来这不久就离开了,颇有推卸责任的意味。时过境迁,他也在那些为数不多邻居的关照下长成了十二岁的小男孩,小小暗街没有像样儿的初中,李兰亭必须要搬走。
行李箱咔嗒咔嗒地行走着,他也数次回首,望望那空洞的窗门和电线杆上沉默的鸦雀。虽然没有什么朋友,身子还因为湿气重而变得虚弱,但眼前的一切都令他留恋。随着房屋的渐渐远去,喧嚣也越来越近了,光线明亮起来,甚至有些刺痛他的双眼。
踏出暗街的第一步,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美好景色,是一群身边烟雾缭绕的黑车司机。
“小朋友去哪里啊?”其中一个狐狸面相的大叔眨眨眼。
“我哥在附近等我。”李兰亭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出谎言应付这种状况,说着就要走开。
大叔哪里相信这个突然独自出现在街道上的小孩?他一把拉住李兰亭的胳膊,随即便是一个阴森的微笑:“小朋友,你看这里人这么多,一个人瞎走多不安全啊,要不你告诉我你哥哥的住址,我送你过去怎样?放心,叔叔会保护你的……”
李兰亭意识到情况不对,边连声谢绝边企图挣脱开,但对方实在力气太大了。
他年纪尚小,未经世事,纵然暗街的日子使得他比同龄孩子的心性成熟,面对恐慌时也难免情绪过激。
“你放开我!”他大喊道,双眼充满着恐惧。
换来的只有长久的沉默,终是无人应答。
“先生!”
李兰亭转头,只见那个洪亮的声音来自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陌生男子。
“抱歉啊我是这孩子的哥哥,我来接他了。他从老家来,,亲戚托我照顾他一段时间,原本说待在火车站,结果他偏要自个跑到这里来找我……希望没给您添麻烦吧?”
大叔听到这番话后有些惊讶,尴尬地笑了笑,松开了手,男子就顺势将李兰亭拉到身边。
李兰亭窜到青年身后,此时他已顾不上分辨来者善恶,只顾把头埋得很低,不再言语。只有青年感觉得到,身后的孩子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他握紧拳,不得已再度开口:“那么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看见他家人来我是真的高兴啊……”大叔后退几步,夹着尾巴溜回车上,发动汽车,在扬尘中远去了。
男子转过身,半蹲下来,注视着那只受惊的鸟儿。“嘿,伙计!坏人已经走啦,不怕不怕。”他笑道,一边用手摩挲李兰亭柔软的毛发。李兰亭慢慢抬起头,看见阳光在男子的眼眸中跳跃。
他也不知道怎的,似乎是想不出道谢的方式,摇摇头甩开男子的手,走到他身侧,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暗街里的阿姨们说大家都喜欢孩子们这样来回应大人的喜爱,”个子还不是很高的李兰亭接着问,“你呢?”
男子怔了怔,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咋这么可爱呢,”他向李兰亭伸出手,“你好,我叫楼岳阳!”
“我是李兰亭。很高兴认识你。”孩子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浅的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不经意间就攀谈起来,或许是刚受了惊吓,李兰亭仍紧攥着楼岳阳的手。
“兰亭现在要去哪儿?”楼岳阳问。
“嗯...去找个能睡的地方再找份工作,过几天上学。”
“什么?那你家在哪里?”
“你刚刚看到的那条暗街,”李兰亭回应得轻描淡写,似乎是想起什么,又问道,“说起来你又为什么要来那种地方,你不像那里的人。”
“哎呀糟了!”楼岳阳猛然间停住了脚步,“同学告诉我那条暗街附近有一家很隐蔽的糕点店,据说那里的东西都令人赞不绝口,之前好几次想去都被其他事情推掉,今天终于有时间,结果又给忘了,估计老天是想让我减肥吧。”
李兰亭看到楼岳阳有些失落的面容,低下头说道:“对不起……”
“不不不,你没做错什么,事实上我觉得挺幸运的,毕竟蛋糕以后还有机会吃,做英雄倒是许多人一生都可能没有的事呢!现在首要任务是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找到你的——”
“我的家人离开了……”李兰亭向楼岳阳述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语气却像是目睹过千花繁树般云淡风轻。
楼岳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攥了攥李兰亭的手,一股悲伤的洪流冲击着他。良久,他再次开了口:“我还是先把你送到儿童之家吧,也许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家庭。”
“嗯…我自己也可以的。”
“你不会不知道上学需要学位吧?而且你都还未成年,怎么找工作呢?”
李兰亭发现情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就不再发话,继续静静地走路。楼岳阳心知气氛冰凉,脚步不由得加快,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他常去的奶茶店。
“或许你会想去吗?”他小心翼翼询问。
李兰亭颇为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点了两杯波波茶,两人在窗边一张桌子坐下来稍作休息。此时正值盛夏,路旁的草木在色彩浓重的热浪中愈发清新苍翠。
“刚才都只顾着说自己了…我想多了解你一点。”李兰亭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楼岳阳的思绪,回过神来,他为这一特殊请求感到奇怪,更别说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了。
“那你想听点什么?”他问。
“你的学校,之类的...另外我有身份证和一些东西,秦大哥告诉我有这些上学应该不成问题。”
楼岳阳听出李兰亭话语里的点点疏离,他显然是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既然你愿意听,那我就看看能说些啥吧。我的学校是位于A市的L大学,假期结束我就上大二了。”
“啊我知道,辅导我功课的张先生说我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尝试考那所大学。”
“那挺好的呀,我是很喜欢我学校的,不仅环境优美,伙食和宿舍很棒,教授还一个个都是神仙,社团也很多啊,总之去那里能学到很多东西啦。不过当年我也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考上的,你要加油咯。”
李兰亭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会,楼岳阳突然意识到他尚不清楚眼前的男孩几岁该上几年级,于是问:“差点忘记问,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生日12岁。”
“这么说是要上初中了...辅导你功课的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应该去哪个学校?”
李兰亭重重地摇了摇头。
“噢这样啊。没事,等我们到了儿童之家,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你在那里还可能交到一些朋友呢。”虽然不清楚李兰亭心里怎么想,但是楼岳阳能看出他并不感兴趣,想想这孩子的经历,这种情理之中的冷淡,反而更使他心生怜悯。
“我们该走了。”
“噢...嗯。”李兰亭目光停留在两杯没喝完的奶茶上,最后两杯都一块儿抱着了。
楼岳阳觉得好笑,本来都喝不下了,又从男孩怀里拿起自己那杯喝起来。
“你最后要把我送去一个叫儿童之家的地方吗?”李兰亭问。
“是啊,这样你才能好好学习,”楼岳阳侧身,“该不会你其实有点舍不得我?”
“嗯。”一个玩笑得到了不假思索的回应。
上次感到如此温暖是什么时候呢?楼岳阳记不得了。他笑了笑,把手搭在李兰亭肩上,和他一并走出了奶茶店。
暮色苍茫,华灯绚烂,红铜色的月升上钴蓝色的夜空,疲惫的归人和大车小车穿梭正忙。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儿童之家的门口。
前院里有个池塘,池边种满了米兰,白色的灯光和柳树的暗影在清波中摇曳,鱼儿与睡莲嬉戏,远处飘来菜肴的香气。楼岳阳和李兰亭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到一座大房子前,门半掩着,透出一道柔光。推开门进入,只见一片明亮堂皇的景象。
水晶吊灯辉煌耀眼,玻璃窗以古铜为框,淡绿坠流苏的帘子稍稍挂起,翡翠镶嵌的石英阶梯上,一位身着典雅服饰的女性缓缓走了下来。
“你们好,我是这里的主人——艾米莉·沙菲尔奇,要进来坐坐吗?”她冲两人点头以示欢迎。
李兰亭往楼岳阳身后挤了挤。
楼岳阳下意识想要护住他,但一想到来这的目的,又轻轻把他推至人前:“啊是的,我带这孩子来看看。”
这成年女性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两人:“好的,请往里走。”
楼岳阳和李兰亭被领到了饭厅。桌椅是红木的,奶油色的花边桌布上整齐地摆放着银制和瓷制餐具,今天的晚饭甚是丰盛,烤鹅和土豆散发出热气,意面与鲜红的肉酱相衬,就是蔬果沙拉也显得十分新鲜动人。
“孩子们,我们有客人了!”艾米莉高亢而空灵的声音将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站在门口的两人身上,随之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先坐下来用餐吧,我想你们应该都饿了。”女人伸出手示意他们在两张空椅子落座。
用餐过程很安静,没有欢声笑语,孩子们像是经历过培训一般。
楼岳阳心道奇怪,一个儿童之家竟富丽堂皇到如此地步,遂在用餐完毕后问:“沙菲尔奇女士,我们可以单独聊聊吗?”
“当然可以,先生,”她举止优雅,放下碗筷,过于西方的行为和东方的餐具难免有点格格不入,“孩子们,到后院去玩吧。”语毕,他们便纷纷退下了,李兰亭也在内。
他来到后院,相当手无足措,一群孩子围在他身边。
“喂喂,哥哥你叫什么?”其中一个短发小女孩问他,看起来只有六七岁。
“李兰亭。”
“好奇怪噢,为什么要叫这个,是诗里的吧?”女孩自言自语。
李兰亭垂下眼帘,喃喃道:“不记得了,也不想知道。”他不喜欢和别的孩子聊天,在暗街时孩子们大多都孤僻保守,相互之间甚少来往。面对这种情境,他的言语自然染上了些许不耐。女孩显然没料到是如此回复,愣了神,李兰亭借机走开,逃离这场谈话。
另一边的交流也是异常压抑。
“这里有仆人吗?”
“并不,我是自己一人打理这个地方的。”
“那一定很辛苦吧,要照顾这么多孩子?”
“有时吧。”艾米莉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答道。
楼岳阳尽量让自己的话拐弯抹角:“孩子们看起来都挺乖的,或者说,成熟?”
“先生过奖了,但说到底,要是家教不好,又怎么会讨人喜爱呢?”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顷刻。
“最近有人带孩子来吗?”楼岳阳话锋突变。
艾米莉感觉到指腹传来的丝丝烫意:“没什么新来的孩子...当然,这是件好事。”
他终于把话切回正题:“是这样没错。现在如你所见,这孩子不是我的亲人,我想让他待在这,毕竟我给不了他的东西太多了。”
“哦...?这份感情居然意外的正式,明明萍水相逢一场?”
“差不多吧,您的中文说的很好。”楼岳阳淡淡应答。
“过奖。像您这样的人我也见得不少。”
“像我这样的人?”
艾米莉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在我这里惺惺作态,最后再没回来见过孩子一面的人。”
楼岳阳倒吸一口冷气,半晌肃杀的寂静中,他感觉一切事物都凝固了。
“嗯……我感到很抱歉,沙菲尔奇女士,我知道这些孩子一定有过可怕的遭遇,我也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您相信我,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对兰亭的!在学校里时,我会托我妈来看望他……”楼岳阳激动得脸颊滚烫通红。
“希望如此。”艾米莉微微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
无意中,楼岳阳透过窗子看到李兰亭瘦小的身影——他只是不言地在一旁看鱼或是其他孩子的嬉闹。
“估计我会和他在差不多的时间毕业,到时我就把他接回家。”
艾米莉感觉到手上的茶杯轻颤了。
“真是令人惊喜呢,不过这同时也是个很大的决定。好吧,那孩子可以留下来,这段时间里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的,希望你信守承诺,先生。”她向楼岳阳投以一个锐利的眼神,郑重其事道。
“谢谢您,沙菲尔奇女士,我不会辜负这份期望的——”
“停,”艾米莉接过话来,“那孩子比我更需要这个保证。”
语毕她起身先行离开,后院的孩子们也被她带走了。
楼岳阳缓缓靠近望着色彩斑斓鱼儿出神的李兰亭,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感觉怎么样呀小伙子?”
“...还行,”他像是料到楼岳阳会出现,“你以后可以不用来看我的,很麻烦吧。”
男孩小小的脸颊铺满了自责,眼睛亮得出奇,楼岳阳恍惚了一阵儿。
“嘿…说什么傻话呢!我不都算是你‘哥’了嘛,我来看你不是很正常?再说,我要来你也不能阻止我是吧。”
楼岳阳拍拍李兰亭的脑瓜,牵起他的手,继续道:“你一定会再见到我的,我发誓。虽然我想你等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开心,所以如果有好人想领养你,可千万别拒绝了。答应我,行吗?”
李兰亭久久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星辰大海。
“…行。”他悄声回答。
“好!那么我祝你愉快啦,要好好生活哟。”楼岳阳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再会了,兰亭。”
“再见。”
楼岳阳挥手作别,走出了儿童之家的大门,只留下李兰亭还站在池边。墨色的夜里,除了如雨倾泻的蝉鸣,什么都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