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何人入梦来(1) ...
-
深秋,风起,枯草染血。
昏黄的残阳施舍着最后的光,照在已经结束的战场上。回到营地,被俘的流匪头领也在最后一束光消失前,被镇国将军沈珩亲手斩杀。
血,染在土地上,不再鲜红,黑漆漆的,快要被黑夜吞噬。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卫境的前路。
士兵们清点着战利品,真金白银、珍奇美酒和篝火,鲜有的狂欢让每一个人都忘却白天的厮杀,仿佛战争带给每个人的痛苦在此时已经消散。
“一、二、三、四……”沈庾寅往嘴里灌了口从土匪窝里找到的酒,接着和兄弟们一起数缴获的珍宝。
“六、八、十!靠!哥,不是,将军快看,这帮土匪也太有钱了吧!咱玄骑军要是这么有钱,谁还理那群糟老头子……”
一旁沈珩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渍,瞥了他一眼,说道:“别想了,这些都是卫国王室遗留的,之后该用到哪,用到哪!”
火光忽明忽暗的映在沈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下压的眉骨在脸上形成阴影,显得眼睛更加深邃,尤其像现在这样不笑时,着实唬人。
“嘿嘿……”沈庾寅干笑了两声,又灌了口酒。
沈珩眯了眯眼,一把将沈庾寅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闻了闻说道:“沈小三儿,你才几岁,别糟蹋了卫国的王酿。”
“哥!我都十六了!”沈庾寅瘪了瘪嘴,见沈珩一口闷完了酒壶里的酒,上去一把夺回了酒壶:“好歹给我留口儿!”
沈珩往他背上给了一巴掌:“去!干正事儿去!回来再喝。”
“得令!”沈庾寅对着沈珩挤眉弄眼:“干‘正事儿’嘛,我在行!”
“快滚吧!”沈珩踹了他一脚,扯着嘴笑了
“得嘞!”
沈庾寅最喜欢的就是干“正事儿”——随军的除了大夫,还总会有个朝廷派来的贡使。
这“贡使”就是朝廷那帮糟老头子搞得,卫境独一份,就是为了防着玄骑军。
玄骑军本就不富裕,再有个贡使跟着,怕是饭就见不着油了。沈庾寅这时就派上了用场,想着法的从贡使眼皮底下捞点东西。
不知是酒喝得急了,还是酒后劲儿足,沈珩竟有点乏,回到帐里脑子里回想起今日被掳的流匪头领。
这人倒是长得周周正正,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被掳后,还有心思挖苦沈珩:
“真不愧是沈大将军!沈阎王!怎么,以为杀了我,卫国百姓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您别忘,当年您可是一举坑杀卫国十万人!”
还未等他说完,沈珩便一刀砍了下去……血溅了他一身,温热的血慢慢凝固在脸上,心中像是梗着一根刺,不断提醒着他的错。
“十万人!那可是我卫国十万百姓!是十万条性命!不是草芥!”
沈珩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人提剑质问他,谁也未曾料到这是那人最后和他说的话。
沈珩十三岁那年,他作为沈家之子与朔王庶长子吴绪被一同送往卫国做人质,在卫国一待就是七年。
而卫国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不复存在,如今只剩一个卫境。
人人都道沈将军守卫境十年平安,只为镇朔国边界安宁。可没人知道,守卫国十年的沈珩,只为替一人护一方百姓安康。
这个夜太吵了,星子扯开了云,看不到月亮。士兵们将篝火烧的更旺,火光映红了天的边界,火星伴着狂欢的人们噼里啪啦的响着。
没有雅乐、没有舞姬,但士兵们快乐只需要一口酒、一顿肉,还有不知名的山歌号子。
也不知是谁提起要摔跤,为了一坛子老酒,一个个被摔在地还仰天大笑……
“将军,您要不也来一场!和兄弟们一起玩玩儿!”拔得头筹的先锋将李福胜见沈珩一人独坐喝酒,就凑了过去问。
办完差事的沈庾寅听见了,直接从后面挂在了李福胜背上:“我说老李,这奖还没抱热乎,就想拱手让人呐!”
李福胜人生得魁梧,是出了名的猛将。沈庾寅素日喜欢与他打闹,李福胜也总惯着他。
“好你个小鬼!”李福胜将沈庾寅甩了起来,顺手把沈庾寅扒拉下来,按在地上好一顿“揍”。
见他俩玩闹开心,沈珩笑出来声,这种欢乐的日子真是少,不知道日后何时才会有今日这般。
今日过后,他们就该换防回王都了,玄骑军只有五千人,但带回王都,这五千人他该怎么护着,他着实想不出。
先王又三子,庶长子吴绪与他是结拜兄弟,两人之间本就亲密,但吴绪在去卫国做质子前,被降为了臣子;嫡长子吴行本应继承王位,却在先王临死前密谋篡位,直接被先王处死。
如今的朔国朔王便是先王最小的儿子吴余。沈珩对他并无太多印象,只记得他当初就是个哭泣包,常年脸上糊着眼泪。
吴余虽与吴行是一母所生,反倒与吴绪更亲近些。但他生性软弱,如今朝政被他舅家姜家把持着。
沈珩抓破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回到王都后的糟心事。
若能这辈子都在卫境,何尝不是件好事。
一场狂欢随着进入了尾声,哭笑间响起了阵阵鼾声,竟有人抱着酒坛子睡了还说起了梦话。巡夜的士兵还未眠,夜显得格外安静。
沈珩独坐在帐外喝着酒,沈庾寅随士兵打闹累了,直接躺在了沈珩的腿上。
“哥,我想家了,想二哥了……”沈庾寅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哈欠,还带了七分酒气。
沈珩看着他,算来这小子已经离家一年了,却又无奈的笑了:“怎么着,我还要哄哄你啊!多大了!”
沈庾寅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可不是!我跟二哥在王都那会儿,还经常给我弹琴……”
“那是你二哥,公子绪,可是先王的长子,王都有名的翩翩公子,我就一介武将,粗鄙的汉子,比不了!”
“二哥说你精通音律……何况小时候你还吹埙哄我睡觉……”沈庾寅越说声音也小,看来是醉了。
“我说,沈小三儿,你二哥说什么你都信?还有,你多大了!我哄你?”
沈珩顺手拿起酒杯有喝了一杯酒,看着一旁瘪嘴的沈庾寅,有些无奈,“等着,我进去拿埙。”
沈珩吹起了埙,也不知道吹的是那首曲子,乐通人心,一点凄凉、一份相思,温温的,涌上了心头,埙的音色幽深,喧喧声,似诉似泣,着实不应这当下景。
一曲毕,沈庾寅彻底酒劲儿上头,直接倒在地上,还断断续续嘟囔:“你吹得是什么鬼东西……你……回……王都,我来的时候二哥……二哥的琴弹得可好了……”
话都说不清楚,人便睡着了。看着酣睡的沈庾寅,沈珩竟有些欣慰,曾经小小的孩童,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少年。
仔细瞧着,他两颊绯红,脸上还有一丝未褪去的膘。只要他不说话,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可惜长了张爱说的嘴,也不知道今后是哪家的姑娘要遭罪。
“还有……嗝!二哥前几天写信,嗝!写信说……说今年你……回家……要祭奠父亲和兄长……嗝!兄长……”
沈珩心中突然一空。
“啪嚓!”不远处一个早已酣睡的士兵无意打碎了酒碗。沈珩皱着眉头,摩挲着手中的埙,酒一口接一口的往肚里灌。
藏于卫境边界流匪已经清理干净,他本应心头再无牵挂,此时却是无尽的闷苦无人诉说。
他该想到吴绪会和沈三说些什么。谢怀也好、兄长也罢,吴绪总能把他的软肋捏得紧紧的。
再好的王酿,这时也与寻常的酒一般,少了无兴趣,多了扰心神。也不知谁说的酒能消愁,他不禁自嘲。
如今被朔国收入囊中的卫境,便是十年前的卫国,而谢怀也正是卫国太子。
当年沈珩下令坑杀所有俘虏后,谢怀一把大火烧毁了卫国王宫,卫国与他也随之化为尘灰,不复存在。
火烧的旺,红彤彤的,沈珩恍惚间看到那人身着红衣裳从火中走来,手持长剑,眼中没有了光彩……
不对,沈珩揉了揉眼睛,眼前那人还在,只是换了副模样,沈珩笑了,今夕何夕,少年如斯,依旧是嘴角挂笑。
对喽,这才谢怀,他的卿如,可以无忧无虑的少年。
似是酒憨,入梦,沈珩只觉得走到了一条小路,四周昏暗,耳边尽是孩童的欢声笑语。
眼前白茫茫一片,只看到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孩童在雪地嬉戏玩耍,突然孩童摔了好大一个跟头,疼得哇哇直哭。
少年将他抱起,温柔的说道:“阿珩乖!阿珩最坚强了!阿珩是男子汉,不怕疼!”
孩童一下子止住了眼泪,抽泣道:“兄长……哼哼,阿珩最坚强了!阿珩不哭!阿珩要做像父亲一样的大将军!”
“好!”
少年笑了,沈珩拼命想看清少年的脸。
看清兄长的脸……
“阿珩!别怕,往前走!”
少年拉着孩童往前走,穿过沈珩的身体,渐渐消失。
恍惚间,前方火树银花,他心下莫名的开心。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他与谢怀偷溜出卫国王宫那般,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是是正月十五,还是八月十五。
人影攒动,空中不时烟花绽放,各市开放,商贩吆喝,好不热闹。
他挤着人群转头就见谢怀,他愣住了,这个谢怀还是十来岁的模样。
他好像真真事实的看到谢怀——他能清楚的看到谢怀的脸上的笑,他能看到一双桃花眼中映出的满街繁华……
谢怀穿着蔥青色的袍子,硬是将不长的头发戴进束发冠里,额前飘着几缕束不起的绒发。
时间如同静止了般,他不想相信这一切是梦,不,一定是他回到了过去。
他的卿如,还在。
不知怎的,他鼻头一酸,想要把谢怀抱进怀里,他怕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他怕谢怀就这么消失。
谢怀笑着拉着他走到一个糖人摊,对,他记得那时的谢怀身上的钱不够买糖人。
他突然笑了,想起那时谢怀为了偷跑出来不被发现,还专门弄了些铜钱。可是带的钱少了,等逛到糖人摊时,身上只剩下了两枚铜钱。
“沈珩!帮我付钱呗!”谢怀冲他笑着,恨不得将一口的白牙露给他看。
当年他也是突然被谢怀带出宫外,身上也没有钱,谢怀也就没吃到糖人。
可现在不同了,他有钱。
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身上的钱,他怕看到谢怀失望,他拼命找、拼命找……
突然整个世界就像被烟花炸干净了般,什么都消失不见。
谢怀!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谢怀,什么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