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虞心脾》之子于瑰

1、新官上任

　　.暮春时节，院子里的垂丝海棠正娇艳，却被午后一场预料之中的春雨碾落。

　　这几日本就天气不好，天气阴沉沉的。

　　倒春寒，天气一下子冷下来，府上病了不少人。

　　人尚且能加衣添衫，这垂丝海棠最是怕冷，前两天开花的时候，花朵娇娇嫩嫩的垂下来，像极了美人颔首的娇羞，如今却已然是绿肥红瘦的狼狈。

　　院子的主人没有怜花的心思，就连进出院子的人也神色匆匆。

　　绵密雨幕中，倒更衬得西边圈起来的那一小片湘妃竹翠玉葱葱。

　　略瞧去，仿佛那一片玉色已经雾化了一般，晕染在茗轩堂里，一片的愁绪黯然。

　　三个月前，一行人快马轻骑自宿州赶至晋国都城安阳，随着年末春节的热闹气氛悄无声息的住进了当今第一世家——唐家。

　　半个月前，唐家家主唐虞病重昏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圣手霍神医亲自守了两天两夜，待醒来时，家主之位已然拱手他人。

　　唐家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平静方式换了天！

　　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唐家一夜之间成了京都百姓的茶余饭资。

　　有感叹原家主唐虞一代女中诸葛，什么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什么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如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学了十成十！

　　下场嘛，一个积劳成疾，一个...离死也不远了。

　　唐虞过往种种又被说书先生翻出来，曾经被众人非议牝鸡司晨的事如今经了说书先生的口，连贩夫走卒都不由得为她感叹。

　　“唐家主是女中豪杰啊！”

　　“是啊，不让须眉。”

　　“世间男子能有她这般气魄的都少呢！”

　　或许是知道她人之将死，外人其言也善，趁着她还活着，感叹两句便好像她的光辉往事也有了自己的一份参与似的。

　　然而本该成为“篡位”这件事的主角却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鲜有人想起这个甚少露面的人。

　　倒也不是没人去查，只是什么也没查到而已，唐家下人嘴严是出了名的。

　　不过终究不是真的铁桶，费了好一番打点，渐渐有消息说，这位新的家主，也是个女的！

　　有人说是唐虞私生女，有人说是义妹，还有人说是唐虞的救命恩人...

　　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激起了一圈圈涟漪，然后被人不着痕迹地处理了个干干净净。

　　好好的阴谋诡计、争权夺利，在一方主角缺席的情况下，居然演变成了对败者的歌功颂德，话里的惋惜感慨俨然一副唐虞已经过世的情形。

　　至于那位深藏不露、消声匿迹在市井流言中的新家主，她披着件雪青色暗花披风，神色匆匆地穿过半个唐府，最终，在茗轩堂外停了步。

　　封沁气息微喘，长长出了口气，定定地望着面前紧闭着的门。

　　身上的披风早就被雨打湿了，又湿又重的挂在身上，不过这颜色还好，瞧着只是颜色略深了些，像是山水墨画上最浅淡的那座山，不会过于的狼狈。

　　天色阴沉，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像是和这氤氲水气融为了一体，脱然入了画，就如同那志怪杂谈中守候了数载的游魂一般。

　　门内只有急急的雨声，有的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有的落在翠拔的竹叶上，封沁静静的听着，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听见里面的人声，猝不及防一个闷雷，封沁的肩膀猛地一缩，正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封沁身子比脑子先动，那人尚未行至跟前，她便已闪身跃上围墙，翻进了门内。

　　好在此时天色昏暗，没人瞧见她，封沁躲在门后，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丫鬟一手提灯，一手撑伞，伞下妥妥当当的遮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们许是留不了一会儿便要离开，便门也没关的进了屋内。

　　屋内原本只点了一盏灯，暖黄的投影透过窗子，隐约瞧见个人影。

　　唐兰：“姑姑，家主睡下了吗？”

　　封沁不知不觉的跟了上去，躲在门外的暮色中试图从开着的门缝里看见一点想要看见的人。

　　一边暗暗责怪着扶垢怎么这样不仔细，让夜风吹着了她怎么办？一边又庆幸地小心地往里面望。

　　扶垢压低了声音：“刚吃过了药，迷迷糊糊在榻上躺着呢。”边说还边关住了门。

　　封沁也说不出心中是欣慰的多还是失望的多，脸上的落寞一闪而逝，继而挣扎着告诉自己，再不走那边就要发现了，可走了，也不知下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犹豫间，正听那唐兰身边的丫鬟说道：“姑娘听说家主晚饭没吃什么东西，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什么也要看上一眼才放心，如今瞧过了，姑娘也放心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若是姑娘再生了病，家主又要操心了。”

　　扶垢另拿了把伞往外送：“是啊，霍大夫一直交代要静养，姑娘这再生了病可怎么好，我送送姑娘，雨天湿滑，还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两人连哄带劝的，这才将小姑娘送走。

　　封沁推门进去。

　　茗轩堂到小姑娘住的露安轩不远，路上却要经过一片爬满凌霄花的六角亭，白日里瞧着尚且有几分野趣，夜里却像张牙舞爪的野兽。

　　唐兰一向害怕，扶垢要送也必然会送到那里，然而到了那里就离露安轩不远了，自然也不差这几步路。

　　封沁拂去身上湿冷寒意，许是做贼心虚，瞧着面前的屏风也觉得是在防着自己。

　　绕过屏风，房内的摆设一下子豁然开朗。

　　梨花木的桌椅，上摆着新鲜折的桃花，插在定窑白瓷刻花花口的盘口壶内，水汽未散，那花朵裹了层水意，“芙蓉泣露香兰笑”，如今这桃花泫然欲泣的模样，也当真娇艳典雅的很。

　　后方紫檀案上放着个缠枝莲纹的香炉，袅袅香气飘出，落在屋内的长榻帷幔和那个广袖素衣的女子身上。

　　不过两日未见，她似乎更瘦了，纤细的仿佛来阵风她便要永久的同那碧海青天做伴，飘渺地奔月而去了。

　　封沁忽然就很委屈，唐兰想见她便能不顾风雨的来，而自己却要偷偷摸摸的还见不得人。

　　这委屈来的太快且不宜宣之于口，封沁很快埋在了心里不再想，专心打量起她的神色来。

　　她恹恹的躺在那边的牡丹窄榻上，只手撑头，眉心微蹙。

　　许是刚沐浴过，面色被熏得粉红，连露出的那截小臂也泛着粉。

　　她在雨中立了太久，生怕身上的雨气沾到了她身上，只敢靠着屏风远远地瞧着，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从眉眼舔舐到发端。

　　她不敢再多逗留，这次干脆地转身关门，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之中。

　　她现在住在离茗轩堂最远的荣安苑，毕竟鸠占鹊巢，少去跟前讨人厌的好。

　　东边的厢房做了书房用，没有下人在里面伺候，封沁换下湿透的衣裳，坐在书案前。

　　之前唐虞用了十年安排好的人手不可能全都乖乖听她的话，直接撂挑子不干的都是好的，更甚着表面上说什么听什么，实际上故意挖坑让你往里跳。

　　封沁一下子接手的活比唐虞最艰难的那三年还要多，只好通宵达旦的做。

　　刚翻了两页账本，就听外面的丫鬟在门外说道，“家主，兰姑娘请见。”

　　唐兰？

　　封沁嘴唇抿紧，她怎么来了？

　　封沁没让人进来，自己出去站在廊下。

　　哪怕封沁神色冰冷，小姑娘也依旧乖乖的行礼，“姨母。”

　　封沁刚刚见了唐虞的点点温情被那冷气吹散，看着小姑娘的眼里只剩彻骨的冷漠。

　　她似乎是出神了，也似乎是没想好怎么回这位外甥女。

　　当年她离开时她才三岁，如今一别七年，那本就淡薄的血脉没唤醒她的亲情，却因着一句话让她心生厌恶。

　　明显到连唐兰若春也察觉到了封沁的疏离。

　　若春来的晚，是封沁到了宿州之后才进府里的，可以说是和唐兰一同长大，对唐兰的身世略知一二。

　　听说是家主和唐兰母亲是旧交，感情深厚，唐兰母亲生下唐兰后血崩而亡，留下这么个娇滴滴的丫头，家主那是虽然还未曾坐稳家主之位，却也心疼这孩子自幼丧母，便接到了身边，改姓唐。

　　而这位新家主听说早先送到宿州老家长大，年前才回来，一回来兰姑娘便叫她姨母，原本只当是按着家主的辈分叫的，可她后来才知道，这位新家主是兰姑娘的亲姨母，那不就是那位已故旧交的亲妹妹？

　　若春心思活泛，又是跟前伺候的贴身丫头，听到的自然也多了些，免不了有些陈年旧事，当下便发觉了什么，对着封沁便多了那么几分鄙夷，之后她又抢了家主之位，若春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养只狗都知道看家护院，谁能想到养了只白眼狼呢？

　　封沁淡淡地看了眼垂着脑袋小姑娘，“你怎么在这？”

　　唐兰有些怕这个不近人情的姨母，攥紧了拳头像是给自己鼓劲：“姨母，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她想问什么封沁心里有谱，左不过是为什么这么做，她没工夫陪个小丫头在这怨天尤人，转身便要离开。

　　唐兰情急之下拽住了封沁的袖子，“姨母，您...”

　　封沁埋起来的情绪险些揭竿而起，不过她心情明显也好不到哪去，一挥袖子转身道，“我没心思听你大半夜的和我废话，乖乖回去睡觉，做好你自己的事。”

　　唐兰被挥的一个踉跄，被若春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封沁一当上家主，便对着兰姑娘颐指气使来了，这是哪里的规矩作派？又是哪里来的脸指摘家主视为己出的姑娘？

　　若春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封姑娘好大的气派，我们兰姑娘被家主千娇万宠的养着，到了您这就动辄打骂了？您花着唐家的钱，住着唐家的宅，吃着唐家的饭，如今掌了唐家的权不说，还要动手打唐家的人了？”

　　也不知是哪一句戳到了封沁的肺管子命脉，明知自己如今该笼络人心，封沁还是怒不可遏的将若春关到了柴房，唐兰被带回了露安轩，除了茗轩堂，今夜，整个唐家都知道，新家主开始烧她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而这把火，俨然是对着唐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