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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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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述不傻,他家郎君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他若悟不出其中之意,这十几年的差事真是白做了。
李述为这事奔走时,余菀正在溪水边教褚健生识字。
今日浣衣房的活并不多,且前几日下雨不便进行教学,余菀再见褚健生时,特意裁了纸,上了浆,做了个小册子,还给他写了近来认过的字,若是他哪日忘了,翻出来看看便好。
前人有牛角挂书,今人有扁担挂字。余菀想着,她能在浣衣房教褚健生认字写字,没准哪日这事迹让人记下来,还能流传后世。
正当她为自己做的事感到自豪时,又听到急急呼唤她的声音:“菀儿,快回来!”
余菀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这次依然没敢耽搁,立马终止了这边的进程,跟着前来叫她的浣衣娘往回走。
这次是李述直接找到了浣衣房管事,说明日要借调余菀半天,至于什么原因,李述没说,浣衣房管事也没敢问。
余菀到浣衣房时以为又要让她补衣裳,可她才一进浣衣房的门便被管事拉到一边,被叮嘱了两句千万要仔细的话,之后就被推到李述跟前。
尚未等她胆战心惊,李述已张口训斥:“你给武官洗衣还熏香,这是要害死人吗?”
余菀惊呆了。那日她撞了人后答应了要给人熏香,且那件衣服必不是上值所穿的,这才熏了香。她并未听说军中之人私底下穿的衣服不能熏香啊。
她扎煞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后慌张地问:“那……那他被上官罚了?我……我要怎么办?”
李述一脸严肃,内心却想笑,抓住这机会又训了她几句,直到她快被吓哭了才停下来,报了听她啰嗦太多的仇。
看她是真被吓到了,李述不得不劝:“你也不必太害怕,那衣裳并没有送过去。否则我都被你带累了。”
虽是无事,可余菀心跳依旧未恢复平缓。
“衣裳已经放在浣衣房了,你洗干净,明日我过来,你自己去送衣裳。”
余菀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我到外头去送衣裳?”
李述又不耐了:“谁知你又弄个什么岔子,这次我给你指路,你自己去还。”
确实该亲自去还,可余菀为难:“李公知道的,浣衣房有专门去外头送衣裳的人,我不便外出。”
李述越发不耐,沾上她还没完了,近来光跟她磨叽了:“已经和你管事说过了要借调你半日,你是个傻的不成?——明日巳时之前,我来找你。”
这一晚上,余菀光想着她重新洗的那件衣裳了。翌日晨起,管事没让她去劳作,余菀便一个人听着噼里啪啦的洗衣声枯坐,日头升起来,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直待她捧着衣裳和李述离开浣衣房,她依旧心绪不稳。
在节帅府当差这么久,她还是头次离开浣衣房的地界,虽说不大敢抬头看周围的景色,然而从脚底的影子也可以辨出檐廊和花丛大致是个什么布局。
俩人走了一刻多钟,行至一处花香芬芳之地才停下。
日光穿过绿叶间的空隙,在地上落下点点亮光,光亮与阴影织出了一条道路,小路蜿蜒通向远处,便只剩下花和绿,以及露出一角的亭子,亭子还挂了青色的绣帐,经风一吹,袅袅娜娜飘起又落下。
就冲那随风飘摆的青色绣帐,余菀便能想象里头是个什么布置,必定像她从前看的话本子写的一样,珍馐美酒摆上案,再来几支曲子,招歌妓舞女闹腾一番,之后随手扯一个搂在怀里调情。
余菀看看怀里的衣裳,有些不大放心地问:“李公,前边是不是有宴席?”
李述不知是怀疑自己的脑子还是该怀疑余菀的脑子了,然而他担心她多话,便道:“有宴席便不会让你来送衣裳了。”
“李公说武官不能用熏香,那来这种地方,若是被上官看见会当做违纪吗?”余菀依旧惶惶不安,生怕出了浣衣房就惹事。
李述睨她一眼,随即冷声斥道:“闭嘴!”
余菀皱着眉,却还是依言合上了小嘴巴。
顺着小路走到亭子外,余菀才意识到她想错了,亭子里就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余菀转向李述,李述用眼神示意她别磨蹭。可余菀不敢上前搭话,李述似是嫌弃她无用,竟扭头走了。
余菀着急地冲着李述“哎”了一声,亭子里的人闻着声音扭过头来。
连奕见来人穿得很是朴素,却难掩美姿,日光贴在她白皙面上,揉了一层淡淡的金黄上去,杏目流转,琼鼻朱唇,秀秀脖颈,纤纤腰肢,楚楚之态,越看越眼熟。
只可惜,想不起来像谁了,或者是,想不起他们还在哪里见过。
李述消失得比兔子还快,余菀又怕又急又气,却不得不先应付亭上之人。
她确定亭子上站着的人是当日在雨天撞上的人时,立马弯下腰,双手捧衣至头顶,忐忑又恭敬地道:“阁下,您的衣裳已经洗干净了。请过目。”
老半天没听到回声,她悄悄抬了头,与那人目光交接的刹那,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明,慌忙垂下头去,迅速眨了眨眼。
上头的人没有说话,垂首捧衣的余菀越发紧张,甚至有些气息不顺,担心遭训斥,便鼓了鼓勇气,闷头道:“婢子虽不知您是何身份,但依着您这般体恤下人的举动,一定是个修养极高之人,大有儒将之风!”
“儒将”俩字纯属她偶然听来的,她知道是好词,至于是个什么样子的好,余菀并不知道,眼下为了逃避惩罚,她也只能用在他身上了。
李述闪在竹林后头,透过竹叶缝隙看了眼他家郎君皱着眉的表情,再看余菀在那边弯腰闷头不肯进前一步的怂包德行,一时气得抚胸顺气。
余菀依旧在拘着礼,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时依旧没有听到亭子上的人吐露半个字,不得不恼恨自己话多烦到了人,又担心人家不吭声地走了,便自作主张起来:“这衣裳,婢子给您放这了。”
她抬起头,发现亭子里的人还在,而这个地方除了亭子里的石案和美人靠外,其余便没个像样的地方可以放衣裳。
再往上看,她发现亭子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于是她的心再度慌起来。
连奕招了招手。
偏是余菀不知该不该往前走,犹豫之际,已见李述快速走了过来。
“你将衣服带回去。”连奕吩咐道。
“喏。”李述答应了一声。
余菀一双杏眼不禁瞪大了。
他?
他们?
她……被骗了?!
回想市券上的买主,余菀猜到了亭子里的人姓甚名谁,却是不大确定地道:“阁下便是连……”
李述接过她手里捧着的衣裳,狠狠瞪了她一眼,警告道:“放肆,节帅的名讳岂是你能称呼的?”
余菀先是愣住,后是震惊,直至唬得指尖开始打颤,也不知弯腰垂头了,只是睁着大眼看着亭子上的人。
从前的余菀,只为阿婆的病着急,东奔西走全是为了给阿婆寻医问药,根本不知道节度朔方之人姓甚名谁。
不过是生活在闾阎之中的平头百姓,不会关心谁当节度使,就是京城里的皇帝也一样,谁爱坐龙椅谁坐,只要他们小小的百姓能吃饱穿暖就好。
因而,问及余菀高官是谁,她脑子完全就是一张白纸。
就算签了买卖公契,她也只是因为不必流浪街头而心里踏实了,哪里想过她是卖给了朔方节度使为婢。
难怪李述会带她来节帅府里当差,根源竟是在此。看来李述根本不是节帅府上的官员,而是节度使的侍从。
亏她那么信任他!
余菀的确胆大包天了,这会没想自己会遭到什么惩罚,反而对官员无聊到戏耍一个小婢女而忿忿然。
连奕又吩咐李述:“端饮子来。”
李述得令后又低声提点余菀:“仔细说话。”虽是提点,可语气分明是在求她,千万千万别废话!
然后,他离去了。
这里只剩下两个人,余菀似是要窒息,僵在原地不敢动。
连奕问:“你站日头底下不热么?”
余菀脑子里“嗡嗡”响。她不热,她像是被一条巨蟒缠住了全身,喘不过气来不说,还浑身冒冷汗。她感觉自己是市面上卖的酥山,向外冒着白气。
“上来。”
余菀并不知道是怎么迈开步子向亭子走去的,却是没敢上亭子,而是走到阶下,屈膝而跪,叩首求告道:“节帅,是婢子眼拙,方才的话纯粹是……”
连奕打断她:“你既不知,又何来罪过。起身吧。”
余菀长这么大,连回乐县的主簿、县丞或是县令都不曾见到过,顶多在税收时见过颐指气使的小吏,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朔方的军政长官。此时此刻已经吓到腿软,哪里还站得起来?
连奕以为她坚持不肯起身是遵规守矩,微一笑道:“难不成你又要‘胡为乎泥中’了?”
余菀喘了几口气,咬着后槽牙暗示自己万不可再失仪,却在扶膝要起身时打了个颤,不得已又跪在了原地。
连奕笑问:“那日不是胆子挺大的?”
这话明显就是在责怪她了。
余菀跪在地上不敢再动,且是跪得十分端正。
连奕垂眸看向那瘦弱的一小团,半是催促半是警告道:“你再不起来,便是抗命了。”
余菀心下一颤,咬着牙,双手扶膝,慢慢起身,简单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便垂首侍立在亭下。
一是紧张二是热,现下她额上和鼻尖全是汗珠,后背也能感受到有汗往下滑,后脖颈被日头晒得生疼也不敢动,仅是一双眼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竖着耳朵随时接听他的示下。
她站在亭外,连奕便由着她。
待李述端着饮子过来时,向亭上看了一眼,便悄声将漆盘送至余菀手中,同她说:“你去侍奉节帅。”
余菀这才慢吞吞地抬脚进了亭子,轻轻放下漆盘,提壶倒了饮子,双手捧至连奕跟前。
连奕没接。
余菀想到李述要借调她半日,便大概算了算,从出来到现在也就过了半个时辰,一颗心不由再次变得紧张,节帅怕是要让她端饮子端上一个时辰了。有这么一遭,胳膊至少得酸上两日,简直比浣衣还累。
越想越紧张,越紧张手越不稳,碗里的饮子因为手的轻颤而晕出圈圈水波。
连奕看着,曲指扣案,声音轻飘飘的:“放下吧。”
这次余菀没敢耽搁,小心将碗放在了案上。其实不用一个时辰,只这片刻,她的两肩和双臂便已经甚是酸痛。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巨大的沉默漩涡中。
片刻后,连奕问:“你的诚意何在?”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余菀要抬头看他,却是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
她依旧不大确定节帅的话是何意,但她思索了一瞬便明白了一件事,如今在节帅府,当着节帅的面,便没什么可隐瞒的。
于是,她像个被提到堂上的犯人一样,将自己的情况都交代出来:“婢子名叫余菀,是灵州回乐县人,没了生计,这才卖身入府,如今在浣衣房当差。”
连奕挑了下眉,出身寻常百姓之家,竟然识字读书,如今又落到卖身为奴的田地,一时让他这个为官者的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即便猜出她就是祝荟言提及的人,可连奕还是问了一嘴:“可会写字?”
大概是前阵子的余菀神志不清了,她竟然还期盼过能让后人记住她教褚健生写字这事。如今被主子问及,不免担忧起来,莫不是解决了那桩洗衣的事,转头要治她个不认真当差的罪?
依着规矩,她不能不答话,便道:“从前写过几个字,只是,称不上会写。”
说完这话,余菀喉头一凉,那凉意直坠心口,不由又打了个颤——前段时间教褚健生写字时,她听说节帅善飞白,还说过不论是谁写飞白都会带着些匠气。
她垂着头,默默闭上眼,开始算自己还剩多久的阳寿了。
“写几个,某看看。”连奕令道。
余菀睁开眼,这才注意到案上摆了笔墨纸砚,她慌着神道:“婢子怎么敢动节帅的文具?且婢子于书道上并无造诣,浪费笔墨不说,还会污了节帅尊目。”
连奕嫌她啰嗦,却是考虑到她受了惊,便没表现出不耐,而是问:“你可要又抗命?”
余菀是真的吓坏了,即便极力控制,捏笔的手还是在发抖。因她太过恐惧,脑子里想不出要写什么,想询问他,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连奕看懂了她的眼神,道:“写你名字即可。”
正如那日在笔墨铺子了解到的内容一样,李述时不时去店里买硬黄纸是供人写字用。原来是节帅一直买纸。
余菀久不提笔,又兼在连奕面前紧张得很,以致写出了令自己也不满意的字。
若是阿婆还在,指定要强调几遍正确写法,再罚上她十遍,而她为了节省纸张,会在那张糙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如今就写了俩字便浪费了一张上好的硬黄纸,当真可惜得很了。余菀羞赧地放下笔,等待着连奕接下来的贬损。
可连奕看那二字倒算干净漂亮,甚至还有几分书道名家的骨气,便来了兴致,问:“你写过几年字?”
不说面对连奕时心绪不稳,便是她从小在写字这事上被阿婆训话训得多了,她已经习惯性紧张,是以回话回得并不伶俐:“在……在纸上写过三四年。”
“在纸上?”连奕好奇地问,“这么说,你还在别处写过了?”
余菀微怔了下方如实答:“婢子家中不宽裕,且幼时于技法上不懂分毫,起初是蘸了水在案上写,如此便不用费纸墨。”看他皱眉,又垂了首,“让节帅见笑了。”
她年轻,不管从前练过几年字,如今能写成这样,便不算朽木。
果然是敢说出飞白书取决于那根特定笔的人。确实有几分功夫。
连奕一指案上纸笔:“这些都赏你。虽不是新的,却也不旧,日后你便不必蘸水在案上写了。”
余菀又惊了,是不是她写字太破,让节帅动了怒,要罚她写字?
即便有疑惑她也不敢问,只是僵了脸道了声谢。之后,她依令捧起了石案上的那套笔墨纸砚。
那日告退离去时,她觉着双腿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脑子也懵,加之初次到这里,竟忘了回去的路,得亏连奕提醒她:“走东边。”
余菀向西走的步子便止了,懊恼又羞愧地转身向东,沿着来时的路匆匆往浣衣房走。
李述看着余菀的身影消失,大步进了亭子,将装饮子的器具收起来,静了片刻,却仍不见他家郎君有离开的意思。
刚想问是不是要回去,却听他家郎君说:“洗件衣裳洗这么久,大概是做不得浣衣房的差事!”
李述自然听明白了他家郎君的言外之意,想了想便道:“祝娘子近来忙得很,不大便宜侍奉笔墨了。既然方才那位会写几个字,不如让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