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爪巴巴

1、第一章

　　“老头子，退休生活如何？”
　　“终于没见你，日子舒坦多了。”
　　电话那头略带沙哑的声音掩着几分笑意，语调平平地，故作冰冷。
　　“深有同感。”
　　乔希尔对着电话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师父傅盛年在他耳边唠叨了好几年，最近终于光荣退休了。
　　这老头子脾气倔，又喜怒无常，为了作品跟投资商撕破脸，几年没节目敢找他当制作。临退休了，世人才硬生生把他拉出来，硬按着他上了“老艺术家”的宝座，还非得加上一个“不忘初心，为艺术而生”的头衔。
　　“放屁”
　　当时傅盛年如是说。
　　自然，这样臭脾气的老头子，就算他再技艺超群也没人认他作师父，傅盛年倒也不在意。
　　“都是些歪瓜裂枣，我要他们做甚？”听出来傅盛年语气里酸酸的，当时的乔希尔却还很稚嫩，“我呢，师父？”
　　傅盛年默默地深吸了一口老旱烟，看了一眼眼前一脸无辜不经世事的乔希尔，又默默转过头，沉沉地吐完烟。
　　“更造孽了。”
　　于是两人结下了不长不短七年的师徒缘分。
　　到今天，乔希尔接过傅盛年金牌制作的第一把交椅，凭着“忍受傅盛年长达七年大弟子”的称号，在幕前幕后都小有名气，节目收视率从不令人失望，捧红了大大小小不少明星。
　　可乔希尔自认从傅盛年那儿学到的，除了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外，别无其他。
　　“说真的，您老没事儿就找点事干，别整天抽那旱烟。”
　　乔希尔偶尔还是忍不住软下心肠来关心他的老师父，可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不然呢？看你那狗屁节目吗？”
　　老头子率先挂了电话，气得乔希尔一口气没喘上来。
　　“忍受傅盛年七年大弟子”这个称号确实是盛誉了。
　　助理小马一推门进来，就看见你乔希尔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不用猜，也就只有傅老头子能惹得乔希尔这样不顾形象地生气。
　　“哥，这份要签字。”
　　“颁奖的事？”乔希尔看了眼文件，犹豫着签了字。
　　“对，要得急。”小马说，和乔希尔对视了一眼，这人眼里全是不屑。
　　“让那群人别作妖。”乔希尔淡淡说道，小马心神领会。
　　“马上要开策划会？”
　　“是，解决导师人选问题。”
　　乔希尔这几年致力于做音乐节目，以绝对的专业化出名，多少音乐人、歌手想混进乔的节目来蹭一蹭“专业”的标签。
　　可惜从来都只有乔希尔挑人的份。
　　“那我现在就去。”
　　从满桌的文件中艰难地翻出自己的眼镜然后戴上，乔希尔就往办公室外走。
　　有乔希尔在的策划会，气压都要分外低些。虽然乔希尔要求严格，提案太垃圾的话会被“傅盛年式”地嘲讽一番，但如果提案被乔希尔认可，那将会是个巨大的机会，所以总是会有一位又一位勇士前来送死。
　　就比如现在，会议才开始两个小时，否决了五个，崩溃了三个，还有一位非常坚强地强忍着泪花讲到了现在。
　　“你可以下去了，谢谢。”
　　“您再看看下一位人选，我认为是完全可行的。”
　　“不用了。”乔希尔不耐烦地摘下眼镜。
　　“我...”
　　“你根本没有懂节目的定位知道吗？”乔希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但是看到自己又弄哭了一位，又有些无奈，“非常感谢你的提案，你可以结束了。”
　　那人匆忙收了资料，狼狈地下台。
　　现在的年轻人真脆弱，受不了批评。乔希尔想着，可立刻又想到自己刚开始跟傅盛年那段时间的狼狈样子，便也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了。
　　“下一位，可以上来准备了。”小马见没人上台，便开口说道。
　　没人回应。
　　勇士们沉默了。
　　“那今天就这样吧。”乔希尔有些疲倦地起身，才起一半，就听见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出声：“对、对不起，这里...”
　　乔希尔无奈，又坐回到座位上。制作人的美德是聆听，谁能保证你没听的那个提案不会是下一个收视传奇呢？
　　可当程一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乔希尔还是后悔了。
　　这是一张颁奖仪式上外媒的照片。那人一身严谨的黑色西装，配上老派英式的暗红色领结。双手捧着奖杯望向前方，程一眉眼舒展着，额前几绺汗湿的碎发沾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睛里闪着光。
　　这张照片就这样凭空揪着乔希尔，胸腔里升起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我认为并不一定需要国内的知名音乐人，不必用他人的‘专业’来体现我们的专业，而是挖掘并不为国内大众所熟知的，更好体现我们的能力，也好走出千篇一律的困境...”
　　女生越说越心虚，看乔希尔的脸色，紧锁着的眉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可若是真不满意，他早该开口赶她下台了。
　　“所以...”
　　“所以你为什么要选他？”乔希尔冷冷出声，吓得那女生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不出名的那么多，为什么是他？”
　　“因为...实力很优秀，人物设定也很符合国内年轻女性的审美...”
　　“够了，我会考虑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迅速放下一句话，乔希尔直接走人，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微妙。
　　若是乔老板不满意，不过嘲讽几句，向来不往心里去，自己总有好的方案去实施。可是现在...
　　“杨制作，我...”那个女生独自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杨制作是乔希尔的二把手，两人合作多年，倒是有几分默契。
　　“想法还是很好的，不用担心。”
　　“那...人选是不是不合适...”
　　“这个...”杨制作一脸为难，“唉...撞上乔制作冤家了？”说完摇摇头走了，只剩下那个女生绝望地看着空旷的会议室。天，我什么运气....

　　“乔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小清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小声地问乔希尔。
　　乔希尔原本累得不行，昏昏欲睡，一听见小清出声，又立刻醒了过来，条件反射地去检查小清的体温。
　　还烧着。
　　“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乔希尔有点敏感，他怕小清提起这个话题是因为...
　　喜欢的人？
　　郑晞吗？不、不可能，是程一，向来只有程一。
　　“有啊...”
　　“是谁，这么幸运，会被乔老师喜欢？”小清勉强笑了笑。
　　“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一定很好，值得你喜欢...而我...”小清瞥过眼去，眼底渐渐没了光。
　　乔希尔心里一紧，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为小清掩了掩被子，她又沉沉地睡去...

　　浑身的汗，乔希尔挣扎着醒来，觉得热得透不过气。看一眼空调，原来是温度调得太高。
　　从梦中醒来，他有些庆幸。这不算个噩梦，比起四年前每晚反反复复的那些梦，这已经好多了。
　　从办公室的沙发中撑起身，乔希尔无视掉身上的汗，看了眼时间，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继续工作两三个小时。像刚刚那样能偷懒的机会其实不多。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这样间接地梦到了程一，虽然不是以什么甜蜜的方式。
　　凌晨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小马不知道自己是该给他一杯咖啡，还是一小颗安眠药。
　　“小马？”乔希尔感觉门口有人影在晃，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我在。”小马走了进来，端了一杯咖啡。
　　他自认为是了解乔希尔的。
　　“你怎么还不回去？”乔希尔掩了掩身上的衣服，小马一开门进来便带来了一股门外的寒气。
　　“我、我还不急。”没能提前想好理由，小马一临时搪塞，乔希尔就听出来了，不过他也没法说什么，还不是因为今天下午的事让别人担心。
　　沉默了片刻，连小马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如果老头子在，他又该骂我了...”乔希尔抿了一口咖啡，自顾自地说道。
　　小马张了张嘴，想安慰乔希尔，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程一，也清楚为了熬过这个结，乔希尔付出了多少辛苦。出于私心，他不希望乔希尔再受煎熬，而出于专业，他和乔希尔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程一是再完美不过的选择。
　　“我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乔希尔勉强向小马笑笑，但又像是耗尽了燃料似地，埋下头，“我再好好想想。”
　　小马犹豫着走了，只留下凌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在赌，赌那个人的真心。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场了。
　　程一在后台卸了妆，却不想收拾东西下班回家。
　　夜已深，同事们互道了晚安，离开了剧院。
　　“明天见。”那个一头银白头发的小伙子对程一说道。
　　程一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说道：“明天见。”
　　然后是深入人心的寂静。
　　人的思绪在安静和孤独中总是会变得又复杂又麻木。比如现在。程一不自觉地想起了今早那一杯很苦的咖啡，教堂广场上胖胖的灰鸽子，演出结束后观众送来的粉白玫瑰。
　　还有那封躺在他的邮箱里好几天了的邮件：乔希尔先生谨代表星空娱乐诚挚地邀请您参加...
　　思绪停留在这里被猛地切断，程一意识到他已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太久了。
　　起身走出休息室，程一隐隐约约看见舞台上还留着一盏橙黄的灯。深夜的场次，舞台要留到第二天清早再来打扫了。
　　最后一幕是程一所饰演的角色在一个破沙发上进行最后的独白。那人在是与非中徘徊不定，到最终都得不出一个答案。
　　程一一直觉得这演的就是他自己。
　　再一次坐在舞台中央的那个破沙发上。他曾无数次作为另一个人来拷问自我，现在却是第一次作为程一自己。
　　是回国面对一切，还是永远不再见他。
　　暖黄的灯光照得程一额前有些出汗，可他还舍不得起身。他很少能有机会好好看看这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它是沉默的，没那么聒噪。他能与自我对话，而不是对角色或观众。
　　“程一？”
　　被一个声音惊醒，程一猛地从沙发上坐直，看向舞台的入口。是向晨，同校的好友，同剧院的芭蕾舞演员。
　　“你怎么还没有回去？很晚了。”向晨说，轻声细语地，她应该也怕惊扰了这宁静。
　　“不...我...你呢？你太晚了回去会很危险。”程一像是秘密被发现了般地。起身，拿起手边的外套，程一走向向晨，“走吧，我送你回去。”
　　向晨有些惊讶，又透露出一点欣喜，就忽略了程一转移话题的事，“平常吃午饭都不愿意多等我一下，现在要送我回家？”
　　向晨扬起头看向程一。她有着弯弯的眉毛和笑眼，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生动明媚。程一一时有些恍惚。
　　乔希尔也总这样。至少在他遥远的记忆里。
　　程一没有回应向晨的调侃，只是笑笑。
　　两人出了剧院，将那座庞大的、沉默的建筑物抛在身后。
　　“我挺喜欢这样教堂式的穹顶，你呢？”向晨问程一。
　　近日来连绵的雨终于停了，湿润的石板路隐约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刚来英国的时候很喜欢这里的建筑，可是，看多了，新鲜感没了，也就没那么喜欢了。”程一看向远处的天际线，伦敦眼的轮廓影影绰绰。
　　“为什么？因为...”
　　“因为始终不是家。”
　　向晨听了有些沉默，她本来想随便聊点什么，可她感觉今天程一的状态不太对。
　　想家这种情绪，两人都早已在这么多年的颠沛中，磨得麻木。
　　两人一路走着。街边小商店外挂着红的绿的装饰小彩灯，街上隐隐传来圣诞颂歌的声音，孤独而倔强地装饰着这个寂寥地夜晚。
　　“马上要圣诞了。”向晨自顾自地说着。
　　“是。”程一轻声回应。
　　大概是程一也觉得这样的沉默太尴尬，他正想问向晨今年圣诞放假回不回国，向晨却先一步说道：“我到啦，谢谢你送我回来。”
　　向晨向程一挥挥手，笑着。
　　“嗯，晚安。”说完，程一看着向晨打开了家门，于是转身向原来的方向走去。
　　向晨却没进去。
　　“程一！”向晨突然喊住程一，他有些惊讶的回头，“怎么？”
　　向晨的脸，一半藏在黑暗里，看不清喜怒哀乐。
　　“我...可能要去美国了，我拿到了学院的offer...”
　　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又重归平静，“祝贺...”
　　向晨感觉自己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谢谢！晚安！”
　　迅速说完，向晨立刻转身开门，进去，关门，及时地让眼泪在程一看不到的地方落下。
　　靠坐在门边，向晨看着墙上大大小小的照片：学院晚会、毕业、生日、进入剧院工作、获奖...无一没有程一的镜头。
　　是不是我比那个人早一点遇见你，你多年来忘不掉的那个人就会是我？
　　程一敏锐地察觉到向晨的情绪，却没有多想，他一直不善于揣测女生的心思。
　　走向回家的路，程一轻轻地掩了掩衣物。他向来是不太怕冷的，可幽湿的街道、清冷的街灯，这样的视觉感受让他有些经不住寒。
　　全是内心感受左右身体罢了。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曾经的那条街。远处小楼门口隐约有个人影，程一心中一紧，一瞬间以为会是乔希尔如多年前一样，在那里等他。
　　可回过神来，不过是街边一颗孤单的灌木罢了。
　　程一自嘲地笑了笑。
　　街边地流浪艺人还不知疲倦，手中的小提琴拉着一首来自千里之外地的东方小曲儿。
　　程一听了一会，留下些许零钱，便悄悄离开了。
　　那是《思乡曲》：
　　“中秋月，挂天上，映木楼，照小窗，远山云烟渺渺，近处碧波茫茫，海外万千游子，隔山隔水相望，相望、相望，泪眼无限惆怅...”
　　对他来说，更多是思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