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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山令【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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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元清六年。
夜,极寒的夜。寒气在黑幕下张牙舞爪,扑向那孤身侧靠在一块青石碑上的青衣女子,似是想将她冻结。可那青衣女子却面露浅笑,像是依偎在至亲至爱的怀中。
那青石碑碑面平滑,却不刻一字。
“我很想你啊。”
一句轻声呢喃化作轻烟融入无边无界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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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九年。
有人身着黄袍神龙,站立高处,面色沉静,字句平稳,
“得反贼首级者,必有重赏!”
“杀——”嘶吼声撕裂了苍穹。欲望与杀念遮覆了天,怒火与绝望泅浸了地。皇城的青石染成了丹红,寄了多少冤魂。
有人身着黑色盔甲,横刀立马,望着血流万里,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人,冷峻的面容浮现痛苦。
“撤退!”
他素来知道况皇有野心,却不知他的野心这般大。
国未平,何以征天下!
他在练兵伊始便建了两个校场,一个较小规模的放在他与阑儿一开始居住之地,以迷惑敌人;他在况皇的隐卫中安插人员;他在三年前赶不去救援的一支规模庞大的部下……那么多或有意或无意的计策与手段,却依旧遮不了况皇的眼。
也许,是他一开始便小看了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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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皇!
风阑的眼映着满天血光,那是在她五岁时最后看见的颜色,是在她重见光明后留在她脑海最深刻的颜色,是她现在痛苦恐惧的颜色。那蜿蜒的红,仿佛让她自身的血液也要与其融合成一体。
她看着远处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身影,怒火欲奔涌而出。
她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她没有掌握半壁江山的野心。这么多年来,她随着师父学习行军布阵,她在鲜血和死亡中摸爬滚打,所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站在那个昔日的篡位者面前,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害那么好的皇姐,为什么要屠戮那么好的将士,为什么要残害那么多的无辜者!
她知道这很天真,甚至很愚蠢,战争从来都是尸横千里,血溅江山。
她只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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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一名副将靠近两人,“将军,我们掩护您与公主殿下。请您一定要带着阑公主,活下去!”
“兄弟们,杀啊!”
活下去?
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火光在他眼前跳跃,灼烧着不断飞溅的血液,此时不断倒下的士兵的面容与当初护他出城的将士渐渐重叠。
我赫国血脉,不能亡!……小将军,快走!……去西郊……请您一定要带着阑公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烈火中他的面容被恍惚扭曲,他的思绪在时光中进进出出。
他终于明白了。
长公主那句“赫国血脉,不能亡”,不是让他复国,只是要他带着阑儿好好的活下去;爹他们留下军队和财富,不是让他招兵买马,只是让他们有活下去的依仗。
他想,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会带着阑儿隐于山林,不问尘世,去看遍阑儿一直想看的山川江河。
可惜,太迟了。
“阑儿!缓步!”风阑听见师父的指令,略带疑惑地放慢了马儿的速度,转头却看见一支燃着火焰的羽箭呼啸着擦过快马上前了几步的师父的眼前。
他挡下了那支原本飞向风阑的火箭,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灼热刺痛过后,是渐渐黑暗的世界……
原来,这就是阑儿呆了将近十年的世界啊。
“速退!”不待风阑的泪落下,在属下的惊呼出口之前,凭借着他的记忆,扬鞭策马往郊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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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您看这……”
“追!今日势要将乱贼铲除干净。”
“全军听令!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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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元年
“老头儿,那后来呢?”
“是啊,那前朝余孽死了没啊?”
台下不住有听客催促着,那说书的小老儿却是嘿嘿一笑:“小老儿我这说得口干舌燥,诸位还请容小老儿缓缓。”
“切!”台下听众纷纷嘘道,却还是掏出几个铜板,“拿去买茶喝。”
那说书先生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多谢诸位。”
“赶紧的,继续说下去!”
“咳咳,”小老儿清了清嗓子,方才声情并茂地继续说了起来,“那皇帝陛下何等英明的人物啊,带领着五万大军就是追赶了上去,说起来啊,也是天公不助这前朝的余孽,那余孽逃亡的地方边上啊,正正巧,有一道万丈的深渊,嚯,这深渊别说是人了,石头跌下去都能摔得粉身碎骨!
“再说咱们英明的陛下,要不怎么说陛下才智过人呢,他早早地便猜出了余孽们的逃亡路线,这再派出一队士兵,从余孽逃亡的方向上包抄,嘿,这可不就是瓮中捉鳖了吗。
“要说那前朝反贼的领军人物也是个狠人,眼看着陛下下令放了箭,那头领飞身而起,就将那前朝的公主抱起,趁着万箭未至,一个发力就把公主向悬崖下扔去,可这悬崖多深啊,倒是可惜了一代佳人连个尸骨都不存……”
茶楼外,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与身边白衣男子结伴而行。
男子将女子送至城门,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
“这些日子,多谢神医。先生的救命恩德,我无以为报。”
“不必。”男子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带着这双眼睛。”
“定不负先生希望。”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先生,告辞!”
风阑转身,不知何处传来了送别的笛声,心神恍惚间,她回想起了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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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儿,对不起。”他将她抱在怀中,一抹温润又熟悉的笑柔和了他这十数年来刚毅的面庞,仿佛……当年那个风姿翩翩的少年将军,“可惜,太晚了。”
“不!”
深渊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角翩跹,那坠落的女子仿佛折翼的蝶,又像是脱了囚笼的鸟儿。而她的眼眶里,那个笑得柔和的男子身后,万箭齐至!
“晏哥哥!!!”
一个久违的称呼突然在他耳畔响起,渐渐模糊的意识在一瞬间清明了,而后前半生的记忆清晰地在眼前走马而过。
是了,最初她唤他的,不是师父,亦不是姐夫,而是……
那时正值暖春,十多岁的少年随母亲入宫,母亲与皇后论着一些事,他便在御花园中信步游览。再一抬头,忽见一群宫女簇着一个踉跄学步的小女娃。
倏然,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对他伸出肉嘟嘟的藕臂,奶声奶气地朝他笑。
“哥哥,好漂亮!哥哥,抱抱!”
天正十九年,况国与邻国岳国联手,于都城诛尽前朝乱党,次年改元元清,同年,况国出兵岳国。元清三年,岳国来使递议和书,两国暂且休战。此后数年,数次与岳国交战。元清十一年,岳国递投降书,至此,岳国正式成为况国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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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元清六年
寄音馆中,那先生搁下了笔,面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信纸却在先生停笔的瞬间化作灵光,而后消散在空气中。
“多谢先生。”风阑对着先生行了一礼,“先生,不知这报酬几何?”
那先生笑了笑:“听闻‘晏岚’先生琴艺天下无双,不知今日在下可有幸一闻?”
“先生谬赞,还借先生琴一用。”
寄音馆周围还未外出的百姓,忽闻一支琴曲,那琴音婉转,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形容不出的美妙,只是那泠泠铮铮的琴音中,却带着一股散不去的忧伤,将他们平生的伤心事尽数勾了出来,七尺男儿竟落下泪来。
一曲终,不知引出了多少人的愁思。
寄音馆先生亦从琴音中收回飘散的思绪,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轻叹一句:“琴音虽妙,还需笛声和啊。”
滴答。
一滴泪落下,在琴弦上开花。
她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找不回那段时光,那个青年。
一曲琴音觅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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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夜色中,她靠在青色的石碑上,闭着眼低声叙述着这些时日她见过的景,走过的路。却在一个瞬间,她突然停下了话语。
许是冥冥中的感应,风阑突然睁开眼,映入眼眸的,是那黑似水墨的无边天际,还有——
一片片雪白的梨花纷纷飞舞,在这寒气透骨的初春二月的夜,在这空旷无际的原野。突如其来,温柔地环在她身侧。风阑的眸渐渐亮了起来,夜色黯淡无星,但此刻仿佛所有的星子都汇在她的眼中。
一滴泪水滑落,一片梨花恰好接着泪,仿佛一只手托着泪。
愈来愈多的泪自清丽的脸颊滑下,又是一阵梨花雨呼啸而来,仿佛有人焦急而无奈。
“我,我很想你啊!我很想你啊!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啊!!!”这一刻,风阑丢弃了二十余年的风霜,哭得像当年那个单纯的五岁孩子。
漫天梨花却安静了下来,却不知是那人已去,还是在她身旁无言安抚。
“我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