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雏衍生）卷雾抽簪记》高若霁

7、花明柳暗

　　李韶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其间依稀有个声音在说话，断断续续的，只听见了“寒气入体”“阴虚脉沉”，诸如此类，随后便无人应答，周遭沉寂下来。

　　醒来时，薄暮已昏，院外传来宫娥们结伴回房的谈笑声。韶章躺久了，胸口阵阵地发闷，觉得气短。她挣扎着撑起身，只见各屋陆续掌灯，窗下结饰着花叶影儿，好看极了。转念一想，原来明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上巳节源自上古时代，脱胎于祓禊祭礼，前汴时，上巳节一度成了举国欢庆的佳节，踏青游春、临水宴饮，是个官民盛服而出，轻松快意的节日。自太宗登基后，也曾携众公卿大臣出游城郊，因此庆祝的传统一直未断。每年这天，人们常用兰汤沐浴，以清洁身体，驱邪辟祟；无论男女老少，皆佩戴荠菜花，意在避免头痛，招福聚财。这原是南边的习俗，后来贸易通商大兴，也就流传至北方来了。

　　韶章刚要下地去喝水，刚好赶上葵倾鬓边簪了荠花，拿着一握兰草进屋来。她不出意料被拦住，又躺回床上去，听着葵倾念叨：“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闲不住了？先卧床静养个把月，往后你就算想干活，我也不拦着。”

　　韶章见她一边说，一边将兰草理好结成束，像别屋一样挂在窗下，不禁好奇道：“咱们许过三月三吗，上哪过节去？”

　　“嘘，小点声。明面上没说许，也没说不许——哪就直接许了呢？”

　　是了，因为这日可以不拘性别大防，上巳节也是个青年男女相欢，出游私会的日子。大内中女使众，自然不可能离宫游玩，更不能和男子来往。

　　“刚刚我轮值，去你们那走了一趟，几个典宝女史都说，得空就来看你，劝你千万安下心来调养。明天皇后要赏甜米粥，回来咱们一起尝。”葵倾见韶章似若有所思，在她床前坐下，柔声道，“绮徽，你们司宝怎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就家去呢？太医院的医士说了，也没大碍，等你好了，正是初夏时节，满处郁郁葱葱的，才好看呢。”

　　“医士来过了？”韶章顿了片刻，随即感激一笑，道，“竟值得你如此费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姐姐才对。只求尽快好起来，能与姐姐长作着伴。”

　　谁知葵倾听了这话，只是出神，低头摆弄着衣带，颊上似有飞红，良久才觉出失态，起身走了。她生性爽朗，有话便说，鲜少露出这般模样。韶章心里纳闷，却也没点明，当晚两人梳洗歇下不提。

　　次日到了四更左侧，葵倾换了宫服，仍然盘起发髻去上值。不多久韶章也醒了，再睡不着，只闭着双眼，听禁鼓角韵，民居鸡鸣。外头静悄悄的，宫人行走的脚步声也轻盈灵敏，连在一起，谱成流畅的晨律。

　　过了午，她自觉精神好些了，就支起身来，想拿部书看。蓦地，门扉“笃笃”地被轻叩响。她应了声，一个带着清静冷意的女声便叫她名字，说张尚服找她。韶章着急下地，几步踉跄，强忍着拨开门闩，外面已经没了人影。这行事作风，倒让韶章想起司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高个女史来。尚服叫她，她不得不去。无奈，韶章只得披上外衫，把头发全部挽起，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走去。

　　到了南院中，韶章额前已沁出汗珠，紧咬的下唇早失了血色。大腿上皮开肉绽的伤口才刚得以疗治，此刻只求不要再度开裂。她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在，进到尚服屋里，那袅娜秀雅的女人也不在。韶章又去司宝司，厅里只有一个人，在她的案几上收拾东西。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韶章见了，只是一惊：

　　若说美女，她在平京城中时，就见过不少，后来南下苏杭，也结识了更多闺秀佳人，前日她去玉秋宫里，已经觉得宣贵妃是她平生所见最漂亮的女人。然而，眼前人却俨然似天上的仙子，飘飘荡荡误入人间：她眸含秋波，却带着淡淡的冰冷，恰似一泓清潭水。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顾盼间明珠初晕，美玉莹光，高洁馥郁，绝艳无伦，仿佛瑶池仙姬，正如桂宫神女。

　　镇下一刹惊异，韶章对她客气地笑笑：“您是法镜女史？”

　　那人看了看她，没开口，脸上仍是淡淡的。

　　熬到这个时候，韶章早已站不住了，抓着身旁木架，权且依靠，缓解疼痛。她见法镜不说话，心里腾地升上一股急躁，言语也失了方寸，怒道：“是你叫我来的？！”

　　“茶花。”法镜微启双唇，轻轻道。

　　“什么？”韶章的怒气一下散了大半，下意识反问过去。

　　“那日是茶花。”

　　韶章刚要再问，却有脚步声跨过厅前门槛来，提声道：“有人吗？”

　　看到法镜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韶章只好一步步挪过屏风，想去招呼。来人竟是叶盛桐，手中提一把鲜嫩荠菜，顶上都开着雪白的小花。他看见出来的是她，脸色微变，冷哼一声道：“李典宝在上值？果然是有真本事呀。”

　　听别人描述，叶盛桐该是个和气好相与的。从前与他偶尔接触，他也没难为过谁。怎么她受伤后，他却对她带起刺儿来了？李韶章想，莫不是因着她的缘故，让他在贵妃面前没得着好，他才阴阳怪气？

　　她强笑：“叶少监这就说笑了，我们哪里谈得上什么真本事假本事的，都是伺候人的命，各自干活罢了。”他不过也是伺候主子的命，怎么就好意思来讽刺她？

　　叶盛桐将那把荠菜花放到桌上，抬了抬眼皮子，不冷不热道：“典宝前儿才学了规矩，当时看着像不好了，现在就能跟没事人一样，来钞文书呢，可不是有真本事吗？叶某觉得佩服，难道不该？”

　　李韶章是真被恶心到了。就算自己连累他了什么，宣贵妃当日也没罚他，让他遭受皮肉之苦。叶盛桐话中之意，分明是说她装虚弱，躲过杖罚。可她太累了，没心情，更没力气再对他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背过身，摆出“慢走不送”的意思。她日后会不会留在这里尚不一定，任他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谁知这动作反倒拱起了年轻宦官的火，他气急反笑，甚至不再刻意控制语调，尖声说：“不是咱家要管闲事，南院人来人往，叫旁人看见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晦气得慌！”

　　“与你何关？在这里咬牙切齿！”韶章此时中气不足，这一句话顶出来，尚且觉得憋屈，恨不得立马赶他出去才痛快。

　　过了一会，她没听见人声，转过头来，原来叶盛桐已经拂袖走了。再看屏风内，法镜不知何时也悄没声地消失不见，或许是去了后堂。她身上顿时卸了劲，也不敢坐下压到腿伤，仍扶着屏风，继续留心响动，等张尚服回来。

　　又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有人进来了，却不是法镜，更不是尚服。韶章抬眼一看，就闭上嘴不说话。

　　叶盛桐两步上前，也不容她躲，一手握住她肩膀：“张尚服说你们司宝去求过情了，且轮不到你被遣回家；还派了两个妇人过来扶你。”

　　“……”李韶章别过脸去，也没应答，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等男子走远了，她才低下头，向袖中摸出不久前被放进来的东西：那是个寸余长的药瓶，上面也没写药签，瓶身上单系着一朵荠菜花。韶章握着小瓶子，不由得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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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花做了什么呢？她是故意的吗？那晚女官们来探望的时候，韶章还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双银提着个小篮走在最前，茶花隐在丁香身后，在自己看向那边时，朝她意味不明地一笑。

　　她说她浑身没力气，嗓子也哑，感谢她们来探望。葵倾给三人倒了水喝，请她们坐，就回她屋里去了。双银率先来宽慰她，把盖着布的篮子放在她面前小几上。崔丁香没再多言语，轻拍了拍她的手，拣一张次等的矮凳坐下。很默契地，谁也没提韶章的去留，只讲南院中无关痛痒的闲话，韶章也是听着。坐了一会儿，她们怕打扰了她养伤，想要离去，韶章却开口，只道是想找茶花说说话儿。

　　这个刚及笄的少女此刻就站在她半尺之外，微俯着腰看她，流露出一丝关怀神色。韶章静静端详着，她的眼神像是落在别处，刻意不去看她的眼睛。

　　“茶花，帮我将篮子打开吧。”她说。

　　茶花走到桌边，将篮布揭开，拿给她看，开口时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这里边是我们三个凑的鸡蛋和苹果，给典宝补一补身体。东西粗陋，姐姐别见笑。”

　　“礼物简单实在，里头可有一片心意。你说是吗？”奇怪的是，韶章心中也有些紧张。万一呢？万一她冤枉了茶花，这般试探，就显得小气了。可她自进屋以来，话也少了，的确可疑。不知为何，她相信法镜对她说的是真话。

　　等等！因为年纪小，众人不放心她，茶花平日不处理宫人请印诸事，她和翊嘉殿大宫女又何来交集？要想确保她被贵妃责罚，时间的把控很重要，必定需要贵妃宫里人的参与。而当时殿中，还有谁既认识茶花，又可能和那位宫女事先商量好，找到合适的时机放她进去呢？

　　她想起另一种可能性。

　　这时，只见茶花的脸色变了又变，勉强赔笑说：“只是一点小心意。姐姐可得早日康复回来，我们都想你呢！”

　　“嗳。天晚了，你快回去吧。”她想了想，临了轻飘飘地道，“今天没尽兴，等我好了咱们继续说。”

　　等茶花急急出门，韶章长出了一口气。她性子平和，又是新来，对双银她们只当同级相待，从未说过这样别带“深意”的话。她并不是没有锋芒。如果旁人看她老实好欺，生出坏心，她只好抽剑出鞘，还治彼身。

　　晚间清风送来花香，这是豫和二十一年的上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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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出场的法镜是个剧情人物哟，先不剧透了，写她外貌的时候我没脑细胞想词了，参考了一些对人物的外貌描写，有金庸的《雪山飞狐》和柳三变的《玉蝴蝶仙吕调》，有空会细改
开学前估计能写到第十章，开学后就每天偷空写点，不会一点点发了，可能是统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