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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解残雪 ...

  •   豫和二十一年二月,苏松嘉湖及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着依敕令,采选民间女子二十四名并备使妇人十二名北赴京师,以备后宫,充六尚。是月初八碧空如洗,风和日暄,众选女分开两排,列在右银台门外。

      李韶章站在备使女官列里,微微垂首,目光所及处一片融融冶冶,正是开至烂漫的迎春花丛。她站得累了,才欲将重心移到一只脚上,后背就被轻轻点了点。

      回头看时,原是身后女人在招呼她。那女子约有二十三四岁年纪,正是花信年华。她一张容长脸蛋,眉黛烟青,眼若点漆,唇上匀了小红春口脂,正向她抿起嘴微笑。

      “啰,那嬷嬷刚走过去了。”女子停了会儿,又说,“你家住京畿吗?”

      “是,椿庭曾赴苏杭任职,我便跟了去,户籍也就改在那里。”

      “怪道我一路来未见你,看着面生呢。”她又说,“妹妹贵姓?我姓刘。”

      “刘姐姐好。”李韶章微微屈膝,笑着和她见礼,“我姓李,家中行三,您只叫我李三娘就是。”

      “哎,三娘。” 她轻声道,“我才听那嬷嬷讲,今日是内务府分遣人来主持察选,大约还要一两轮才轮得到考问文史。” 她说话时恰有微风拂过,吹动了耳垂上的白玉珰珥,“这么一次两次地选下来,饶是腹中侥幸有什么文墨,见了这天家威严,恐也忘却七八成了。”

      “正是这样道理,更何况连日采选,像我这般经史上头本就粗疏些的,又哪有临阵抱佛脚的功夫呢。”韶章忙接着对方的话,一面又问,“不知今明两日下榻何处?我方才一没留神,错过内监讲解了。”

      “就在城南院落,若是选下来了,出城便使人扶回原司。”刘内人也没瞒韶章,细细地跟她讲明了,说话时,眼底笑意始终。

      几句交谈后,内监便来叫人序齿进入右银台门,门里设了一座小屋,各人依照顺序进屋循视身形步态。待察看过所有选女后,已是天色薄暮,落日时分。残阳橙霞照在宫墙顶上,照出宫宇檐上孔雀绿琉璃瓦的影子。

      韶章已经知道那刘内人的闺名叫“葵倾”,毕竟年纪相差不大,各自也有意结交,两人聊着聊着就亲热了。其余备选妇人年纪都还大些,少女又相隔得远,二人便彼此姐妹称呼起来。

      晚间就有嬷嬷来,领众人去了小院,那房里却只有一条大开铺。这原是北边特有的寝卧习俗,淮南来的选女们又上哪里知道,一时间纷纷犹疑踌躇不定。

      李韶章和刘葵倾倒不在乎这个,早早定好挨着睡,身边又被分了两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皆以庞为姓,四人稍事漱洗,也先后就寝。

      熄了灯后,隐隐还能听到私语声,李韶章无意听,但到底也睡不着,只拘束着不敢翻身。谁知刘葵倾突然睁开眼睛,点了点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三娘,你听身后。”

      “两个十来岁的小娘子,穿得好素,梳个妇人头跑进宫城里,倒不知耻了。那亲夫么,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这恨恨的声音来自跟她们紧挨着的妇人,临睡前还跟她们两个寒暄客气,直夸二人生得好,不似民间养大的女儿。

      “可不,咱们从前也是做姑娘的,那起子轻浮的、心比天高的,不是我自夸,我一看一准。更别说这宫中的贵人,全是耳聪目明的神仙人物,哪有半只眼睛瞧得上这一个两个狐媚子!”这是另一个跟她结伴的妇人了,“如今本本分分的人是少了,古来到今才只不过一个孝景皇后,眼前仗着自己年轻嘴甜,生了坏心,全觑到那上头去,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

      李韶章听完,心里只觉得可笑。她和刘葵倾对视一眼,就看见对方的口型分明在说:“睡吧。” 韶章一时也没想其他,阖了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就在韶章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时,她身边的女子还在黑暗之中静静醒着。她望向屋北面的纸窗子,定定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次日早起,便有两位年长宫人进屋,叫备使女官三人一列,一队队带出去考察是否识文断字,能言会诗,此间种种张致,大不必说。
      当天才过午,内务府结束了考核,吃过午饭便可自由安排时间,韶章应葵倾邀,两人去宫城西角的园林边散步。

      那处小园距后宫太远,林木就长得茂盛,此时正值二月,枝上处处缀满了碧绿的嫩苞。脚下踏着柔软的春草,韶章脸上也不自觉地挂了笑意,暗暗想道,深宫里尚且还有这样自然幽静的景致,生活里还是看得到美的。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将连日来心中牢记的谨慎小心也放松了。她看见香径边上有座小亭,上面题着“白柘”两字,拉着葵倾进了亭子,两人找块整洁的地方坐在一处。

      “三娘,你家里可有兄弟姐妹?”葵倾不知从哪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两块午饭时中宫赐下的白芸豆糕。她拈起一块递给韶章,自己也拿起另一块,咬了一小口:“我家里只有个弟弟,今年和你一般大,也是十八岁,入秋就该考院试了。”她讲到这里,突然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停了会才说,“我走前再三嘱咐他把闲事都丢开手,这大半年专心温书,但愿他好好听了我的话吧。”

      “这也巧了,我家里也有个弟弟,他倒还小,过了小满刚十四岁。这么大年纪的小郎君可不好管。”李韶章想着找个话头让葵倾轻松些,正要跟她说说廷恺开蒙后的“事迹”,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逐渐向这边靠近,忙向葵倾示意,两人到底害怕被人看见,就藏到了亭子旁的古树下面。树荫下草木葱茏,足有半人高。这林子实在太荒僻,就算不是禁地,被抓着了也不好说清楚。

      脚步声越发近了。韶章从叶子的缝隙里往外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内侍,穿着宝蓝交领长袄,比寻常太监的服色深些。他两手攥在一处,像是抓握着什么东西。他比李韶章高近一个头,她看不清楚他的相貌,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那内侍走到了亭子边,将双手松开,一手扶着木柱子,一手去抹眼睛——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握着给他增添一些力量罢了。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从繁重的差使当中偷跑出来,到这样一个少有人至的荒园里悲伤恸哭呢?

      葵倾和韶章听着他极力忍耐的低泣,想到这座建章宫阙里不知还有多少伤心眼泪,神情都沉重起来。等那内侍走了,她们也没有再交谈漫步的心思,赶紧循原路返回住处。

      又过两日,宫内现任的林尚宫叫人将这十二人带到尚宫局外,一个一个进屋回答她的问题。韶章进去时,尚宫正低头写字。她一抬起头看见韶章,温厚的面孔上立即显出了惊讶神情,随后很快敛去了。她沉吟片刻,问韶章道:“你这样小的年纪,经历丧夫寡居之后,对为妇之道有什么认识?”

      答案倒是现成的,韶章想,自古那《女诫》《列女传》里都写着,攒几句引入的话就成了。脑子里大致过了过答话,她又福了一礼,带着浅笑开口:

      “回尚宫姑姑,我虽然人小,可从小得了母亲师傅的教导规训,知道为人妇者应当贞静自持,遵从妇女的礼仪;敬顺修身,事奉自己的丈夫。过门之后,一直谨记着这样的道理。孀居之后,我心中痛苦、怀念夫君,仍然不敢忘记孝敬舅姑,友睦叔妹。我虽然自身力尚不能及,无法操持全家上下,但时常为公婆奉上羹汤,为婆婆抄写佛经超度九泉之下的夫君。因为夫君的妹妹与我的弟妹年龄相近,我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弟妹一般亲昵爱护。天气不好时她害怕,我就给她点起暖炉,请她来我的床上并肩而眠;早起我去教她梳合宜的发式。平日我给她念女子自修的典籍,教她为人妇所必需的谦卑与顺从的美德。”

      她一面说,余光一面瞄着林尚宫的神情。她全程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只有嘴唇微微抿起。韶章控制着语速节奏,回答完时,直觉便觉得应该能被留下了,心中轻松一些。尚宫又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不过是关于女子如何起卧,如何注意言行之类,韶章一一答了,尚宫发话后便福身告退。

      走出屋门的时候,韶章一下感受到灼眼的日光,恍惚片刻:她刚刚答话时是真真切切地想到了傅宜棠,想起自己临走前拽住她的头发,左右开弓打了她十个巴掌,直到她双颊红肿,眼泛泪光为止。她那答话里可没有半个字是真的。韶章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回忆当中拔出来,继续向院外走。

      十二人当中,当即点了差的有三个,叫人带出城扶回原籍的有两三个,其余妇人都听着尚宫叫名字,叫到了便进院领事做。韶章看昨夜那闲嚼舌头的两个妇人筛去了一个,剩下那个已被分到了尚服局司仗司做正六品的典仗。司仗司倒是个清水衙门,分管羽舆仪卫,擎执礼仗等事,就中没什么好处可拿。最关键的是,那地方平日出不了错,若出了错便是大错,想来这庞妇人在那里也张牙舞爪不起来了。

      刘李二人都尚未派到差使,韶章便对葵倾悄悄附耳道:“今日也真蹊跷,怎么察问仓促至此?”
      “许是昨日查得细致些,今日就草草带过了吧。”葵倾也半张口不出声地回她,因怕内监看见,二人只能半听半猜地对话。

      “待会若是林尚宫她老人家问你想到哪处去,你怎么答她?”

      “总之第一不要去司仗司,”葵倾瞅着没人注意时,偷笑着向韶章挤了挤眼睛,“我才不要跟那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虔婆天天干瞪眼闲置气!我自己倒没什么很想去的地方,听人家使唤罢了。”

      “若是我能选,我便去尚宫局,离着内务府近些不说,前朝还出过那位才女的轶事呢。”韶章正在兴头上,还欲说下去,却又听院外传来一声通报,四下里安静极了,她也赶紧噤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随时捉虫,小改句子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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